柳清河跟随剧团到国分监狱慰问演出。
他正坐在台侧拉着胡琴,娴熟的声调在礼堂大厅中回响。台下的席位上坐满了狱卒和犯人,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琴师,即使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也丝毫不怯场。可是,在某一刻,他的目光忽然在了礼堂二层上停顿了一下,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人。
那里有一个一袭黑衣,面庞苍白的年轻男人。他身形瘦削,梳着及耳的短发,他的耳朵只有一只戴着耳钉,他倚靠在栏杆上,一张椭圆的小脸上带着笑意,一双凤眼直盯着柳清河!一个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提着长烟锅走过来,把一枝鲜红的花插在那个男人的头上。
柳清河只觉得浑身一颤,虽然那人变成了这个样子,可他还能认得出那是安安,他从小看着她长大!当年是自己“出卖”了她,她的心中一定充满了恨意。想到这里,他心神不宁,手中的琴弦忽然断了一根。
台下的犯人们喝起倒彩,不过很快又被狱卒们给压了下去。
柳清河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在雨中穿着蓝色长裙,像沾满露水的牵牛花蓝朵一般的安安。
当剧团的节目都表演完之后,几个狱卒和犯人也各自代表监狱“回赠”了一台演出。节目的效果非常显著,每个犯人看到台上的狗头铡都觉得后颈凉飕飕的。
程凤芸也跟着师父来演出,他还没来得及卸妆,就被人从后面叫住。
“你是?”他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行头的年轻男人。
“你不认识我了?小时候我就住在你家隔壁!”
程凤芸今天扮演的是张生,闻听此言,他手里的道具棋盘都被惊得掉落下来。
“安安!”他不禁脱口而出。
“这身白面小生的行头还真适合你。”黄泉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怎么会···”
“行了,不说这些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要我怎么帮你?”
“你就给小菊子捎个信,让她不用惦记我。”他一只手扶着装行李用的大木箱子上。
“黄泉!你干什么呢!”蛇头不知什么时候也窜到了后台。“你是不是又想钻进去躲起来,等着出了这个门好逃走?”
“哎呦,我哪敢那?”他不冷不热地回了蛇头一句。
“该你上了!快去!”蛇头不耐烦地催促着,然后大步迈出了后台。
“我师父这些年都一直···一直觉得对不住你。”程凤芸低声说。
“不提他了。”黄泉的语气很是冷漠。
“小菊子知道我要来,还托我跟你带个好。”
“我告诉你的事你可千万别忘了,不然,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这是安安小时候经常吓唬程凤芸时说的一句话。程凤芸呆立在原地,仿佛是从这个陌生男人的身体中,又跳出一个熟悉的安安。
蛇头又催了一遍。
“知道啦!”
白神在黄泉身上看到了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美”,顺便大概想象出他仍是女人时的样子。尽管他长了一张俊美白净的小脸,但因为平日里总是穿着宽大的、色调黯淡的衣服,就像是一块白玉落进了灰堆里。
他在台上扭转着纤细的腰身(这样的优点平时总是被掩盖的),台下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和尖叫声,他们不欣赏“艺术”而只把他当做一个花瓶或玩物。
一曲终了,黄泉冷冷地看着那些人。人生如戏,戏里的将军终究只有台上的威风,谢了幕就什么也不是。而他,甚至在戏台上都威风不起来。月光一般白色的灯光汇聚一点,彩纸碎片像下雪一样落在他的身上,他站在灯光底下,像个寂寞的游魂。
柳清河坐在一边,面色如土,白神在二层看见了他,便皱起眉头,把烟锅往栏杆上敲了敲。
阿沙忘不了那些花,他好像明知道那东西很危险,却还是抵挡不住它的诱惑。他忘我地流连在花海里,却没留意潜伏的毒蛇。
当黄泉抓到阿沙时,他已经采下了好几枝花。
“好啊你!竟然自己找上门了!”
阿沙惊恐地望着黄泉,并伺机逃跑。
“站住!往哪跑,你小子一张破嘴,都到外面胡说八道什么啦?”
阿沙并不辩解——或许是已经因为惊恐忘记了辩解,他摇着头,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我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会长记性的!”
黄泉一手捏住阿沙的脸颊,一手提着刀。
“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要是下次再敢犯,我就扒了你的皮!”
“啊!”
阿沙的惨叫声传的很远,很快就把阿海也吸引过来。
“老西,你这是干什么!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别难为阿沙!”阿海一把拉过干儿子,护在身后。
“还不都是因为你管教不严!”
“阿沙有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要下这么重的手!”
“你自己问他!”
阿沙神情痛苦地吐着血水。阿海终于想起了,前段时间传遍整个监狱的“那件事”。
“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阿沙也是无心之失。”
“哼,无心,难道就让我这么算了?”
“阿沙又不是故意的,他还是个孩子啊!”
“他已经不小了!就算他不懂事,你总该懂事了吧?”
“虽说是传言,可也有据可查。”阿海冷笑着。“要是你行得正站得直,哪会有今天这些事?你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不要怕别人说三道四!”
“你···”黄泉气得浑身发抖,但又一时无法反驳。
“阿沙,走。”阿海趁机带走了阿沙。因为恐惧和疼痛,他几乎已经走不了路。
阿沙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却从此成了一个哑巴。犯人们议论纷纷,传闻他被老西剪掉了舌头,搬弄是非者当入拔舌地狱,唉,真是报应。
白神姗姗来迟。
“你怎么才来?
”今晚有事,耽搁了一会。”
“你都没听见刚才那个阿海是怎么说我的!”
“他说你什么,你就权当是没听见。”
“那么多张嘴,我哪能听不见,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干,凭什么就盯着我不放···”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啊。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白神对着月亮,念起诗来。
“这是你写的诗?”
“不是我写的,是古人写的。”
“你也抠门,只会拿别人写的诗糊弄人。有本事自己也写一个呀。”黄泉想起了大诗人关雎送给小玉的诗集。
“这我可写不出来。”白神点上烟锅,又把后面的两句诗念下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只乌鸦,它无家可归···”
“是只老乌鸦吧?哈哈!”黄泉终于笑了一下。
他终于有了一个“家”,虽然不太像个家。虽说他这辈子也不敢奢望凤冠霞帔和八抬大轿,但至少也希望得到关心和爱护。白神不是一个“大”丈夫,但每次自己遇到难题了只有他肯帮忙。黄泉的目光忽然落在烟杆上吊着的那个烟袋上——黑色的布袋上用丝线绣着一个图案——似乎是一只青荷。他想起了若干年前那个算命瞎子的话。
“老西,那天那个拉胡琴的,跟你是什么关系?”白神忽然想起了什么,铁青着脸问。
“他呀,一个老熟人,不过很多年不联系了。”黄泉轻描淡写地说。
“那他为什么一直那样看着你!”
“看戏的不往台上看还能往哪看啊?”
“哼,我说他看你的眼神怎么不对,原来是···”
“行了,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告诉你,当初就是他出卖了我,我才被关到这里来的!你满意了吧?”
“真的?你可不许骗我。”白神扯住了他的衣服,顺便从他的肋骨上掐起为数不多的肉。
“哎呦!放手!你个死老头子!”
基地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黄泉顾不上疼,一个箭步冲到大棚外。“吕先生?你怎么在这?”
“我···我是来检查的,顺便···顺便送小菊子的信。”吕云中好像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笑意。
“那你刚才怎么不进来啊?”
“我这不是怕打扰你们嘛。”吕云中的嘴角边挤出了一丝微笑——一个让黄泉感到极度反感的笑容。看来他的事传得很远,甚至连外面的“自由人”也都知道了。
若是小菊子知道了,她会怎么想他呢?
白神给黄泉做了一套新衣裳,并给小菊子做了一条蓝色的裙子,朴素的布面上,绣着三朵小雏菊。
“吕先生,拜托你带给小菊子,就算是见面礼吧。”
“你又没见过她,你怎么给她做衣服啊。”黄泉觉得很可笑。
“相信我,我只用眼睛,就能量出她的尺寸!”
“你就吹吧。”
小菊子很快就收到了那条裙子,不得不说,白神是一个高明的裁缝,他做的衣裳尺寸丝毫不差。
“菊子,这是在哪买的?真漂亮!”蓝玉不知实情。
“不,是我姐姐送出来的。”
“没想到他做得这么好,你不是说他不会针线活吗?”
“不是姐姐做的,是···他的一个朋友做的。”
“朋友?”
小菊子没有告诉蓝玉,偷偷一个人去了国分监狱,他们还是不允许她见姐姐,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他的情况很特殊,我们暂时不能让他见你。”
小菊子噘噘嘴,扭头就走。她慢慢地走到西仓的高墙外侧,蹲下身去,把头贴在墙上。
“这样···应该就能听到姐姐的声音了吧。”
“你来这里···找你姐姐?哈哈哈哈!”一个守门的狱卒取笑她。
小菊子站起身,依旧噘着嘴,满脸通红。
“你说的是老西吧?他可真是一个特别的男人,他的那话儿···就像花一样好看!”另一个狱卒挤挤眼,和同伴一起大笑起来。
这时,白神正好从基地里出来,乘着乌鸦返回南仓去。
“看!”一个狱卒指着天上“那就是你姐夫!”
小菊子望着那个身材短小、头发斑白的小老头,心里像猛地被刺了一刀,她不仅觉得这对于姐姐而言是一种耻辱,甚至连她也受到了侮辱。
一回到家里,她就找出那条裙子,扔进了旧衣回收箱。蓝小姐临时出差去了,小菊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了一整天。
“为什么是这个人呢!他都那么老了!”小菊子在回信里写道,信纸旁边还画上了一个卡通的形象,是一个生气的小女孩的圆脸,瞪着眼睛噘着嘴巴。
黄泉收到回信之后,只看了一遍文字,可是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那张小圆脸,他觉得它“很可爱”。
“你问我为什么。”他在回信里写道。“因为每次我有难的时候,别人都会跟我说忍一忍就过去了,只有他会说,放着我来。”
可是小菊子还是不开心。蓝玉回来了,她伸出手去摸摸小菊子的脑袋。“怎么了?”
“没事。”小菊子躲开她的手。
“都这么大了,还这么孩子气呀!对了,上次说去找你姐姐···”
“不去!”
“为什么呀!”
“他···他有男朋友了!”
“菊子,你姐姐···也是希望有人喜欢他呀,就像,你也希望自己被人喜欢一样。”
“唔,好吧。”
“我知道,你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也给你姐姐一点时间,好啦,别烦恼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蓝玉给小菊子准备了生日礼物,解开彩带系成的蝴蝶结,撕开花纸裹成的外包装,里面是一个棕褐色的木头盒子。盒盖顶端凸起一个铁艺结成的花纹,中心镶嵌着一只蓝色的玻璃,那块玻璃随着光线的变化显现出不一样的光泽,时而像一汪碧水,时而又像一只猫眼。盒子的中间有一把古铜色小锁,打开锁头,盒子里是一条银质手链,细细的链子上挂着好几个吊坠,一朵樱花、一枚雪花、一颗心形粉色水晶,还有一只银铃铛。
“谢谢蓝玉姐姐!”她跳起来,在蓝玉的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别生你姐姐的气了,乖。”
大概是在黄泉入狱后的第五个年头,关锋与罗望正式和平分手。他们能够好聚好散,都是得益于关太太的死。有几次黄泉看到关锋来办事,衣袖外别着黑纱。丧母之痛似乎也没能让他放下工作,他更胖了一些,眼镜片也更厚了一些,两只眼睛缩在镜片后,像两颗小小的银锭。自从撞到了罗望的所作所为,他也开始放纵自己,时常出入酒吧、舞厅、宾馆等不该去的地方。他和罗望这对“鸟男女”,虽然都各有过错,可是并不彼此拖累和埋怨,仍可以称得上是一对和美的夫妻。这段关系一直维持到关太太告别人世,在关锋心中,罗望并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母亲的妻子,母亲既然已死,她也没有必要再待在家里。
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关太太至死都很遗憾没有抱上孙子,但关锋觉得自己在道德和良心上已经足够对得起母亲了。因为没有子女,他们的离婚事宜省去了许多麻烦,劳燕分飞时也不至于摔坏了鸟巢里的蛋。关锋把一半的家产都分给罗望,算作对她误入围城的补偿。
母亲与妻子都走了,他一个人坐在家里,觉得房子异常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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