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海岛纪事

1997年7月1日香港归来,中国的领土完璧归赵。

中国地域很是辽阔,除却成片完整联结的主干陆地,还有分散在其陆地边缘的环包海域上大小不一参差不同的岛屿。就着广东的海岸线走,一路棋布下数之不尽的有名同无名的小岛林立在海面上。这些岛上假若条件允许就会住着渔民,他们靠海吃海,且大多为生活所隶,舎家出海的时间往往在数周到数月间不等。

我七岁那年阿婆突发重病,家中举债将她送上陆地救治挽留下一条性命。在未债台高筑前,家里情况不及穷困潦倒,阿爸的打渔范围不远,时间也不长,常回家探看,因而我不至于成为同岛大多数孩子的命运成为留守孩童。

那年秋日过半,阿爸便带着阿妈一起出到外边更遥远更凶险的海域作业,自然而然让我想到归来的日期将是遥遥无期的未知数。临行的前一晚,我哀求许久请他们带上我,他们的哭相示意着心如刀绞,我暂且默许这种无声的婉拒。他们说,有人留下,这个家就能在。阿婆不久送回必要有人照看,可他们同时也哄骗我假以时日他们也会回来,要有人等候。七岁能懂多少事情我不了解,可这一离家的最坏结果将给我带来怎样沉重的打击,能深深地感受到密布繁难。

翌日清早,天刚揭纱,我站在码头上,闻听响起突突突的马达声,船渐渐往海深处行进。我趁机旋即跳下码头绕去大石旁侧,上一条小船,打算尾随他们。我坚信当我跟得足够远才被发现时,他们会心甘情愿让我上他们的大船,跟在身边。

我不熟练地发动马达,手忙脚乱当中终于像样地运作起来,一溜烟船开出一段海面。大船已在前方行驶了相当长一段距离。我摆弄船舵调整方向,发现比想象中要使出更大的气力,使出的劲儿根本杯水车薪。发动机震动得厉害,我奋力去控制船,想让它安安妥妥地航行。水面的波浪一次比一次加重地打来,船身在剧烈摇晃,发动机可怖的声响,我完全乱掉方寸,失去意图,船舵没了控制任水流乱晃,做着无规律的游动,最后在我理智归来之前船果不其然侧翻,我掉进了海里面。

我天性惧水。我拼命用脚蹬水,企图像登楼梯一样浮到水面上,大口大口呼吸期间呛进几口海水。一番挣扎过后绝望的意识带来坦然接受的念头,我安静地沉了下去,意识逐渐模糊。

海水面下幽微摆动的明晃晃日光束,我盯在其中一束较为稳定的光束,看着它,渐渐有我沉落而转晦暗。在海水中充分真切地感受到被挤压的绝望是全面压制了求生的欲望我快要睡过去,连最清楚的光束也模糊成光晕,渐渐地从上一点的还是明亮的海域像突然之间进到海里来似地游来一个人。我已经乏力,连招手都做不到。当他靠得很近的时候,我猛然伸出手去,想要挽上那个人的脖子,但无意中连他本人都没发觉我把他的吊坠给抓了下来。

醒来已经黄昏,我躺在席子上,半开着的木窗外夕阳跟海平面还有一定的高度差,浓得发暗的光洒照在皮肤上和屋内的家具瓶罐,我认出是在骆阿爸的家里。探头出窗外,我看见自家木门严严实实给闭上,心头紧上觉得默默然失意。摊开手掌才记起在水里捏住的那个吊坠,弥勒佛样式,辨不出好坏,只道是通体莹白光润。房门开声,惊得我措手不及,把吊坠藏进裤子内兜。

骆季屿探头进来,笑说:“哈哈你搞不搞笑,你全家人就你不识水性的,将来到你这辈可要干什么吃的好啊。”

听他这话我恼羞成怒,环顾周围要寻个东西砸过去才叫好,难料床上空落落剩张薄毯盖在我腿上。在我从发怒到发窘的转换过程中,骆季屿笑得更加欢脱,他用拍打木门的方式来宣泄一部分的情绪。

“你快走开!”

“这可是我家!”他毫无收敛的意思,施施然逼近床沿。

因他居高临下且不可一世的混样,我不得不扭头向外以示厌恶。时间在房间内以蜗牛爬行的速率走动得缓慢,由门边爬过四壁回到原点大概多少时间,就算作他俯视我的时间。我分明知道他的目光在这样的时刻有多么难以忍让。

“好啦,晚上留在这吃饭,不愿回家睡就在这住下。”他走出去时边这样轻描淡写。

“我不要!”

“是阿爸把你带回来的,也是他叫你在这住的。”他脚停在门槛边,直直地望向我。

“我只传达,留不留随你。”

我下床去倒了杯水,又回到床上去躺。

这个讨厌鬼。

夜晚骆家阿爸阿妈回家,共同用了晚饭后我回去家里。出门前骆阿妈劝我说:“女孩子在家不放心,你会怕的,上阿妈家睡不好么?”

“不怕的骆阿妈,过阵阿婆回来就好了。”骆阿妈面露难堪,我趁她犹豫之际忙不迭地逃开。

我开了电灯,尝试一回个人的生活。那是非常怪异的生活,所有的东西都是陌生的,因为没有灵魂。一件器物只有被人占属才具有熟悉的相貌与和谐的气息。

我恐慌没有灵魂的家,波涛声,风声,草木皆兵,仿佛盗贼鬼魂一个不留神就无孔不入进到这四壁里来。我躲在屋角,衣服不敢脱下,亮着明晃晃的白炽灯照耀屋内地面上左右摇动的不知是哪个东西的影子。左一晃,右一晃,重重复复,昏沉沉地像外边寂寂长夜。

我做了个梦:阿爸的手掌满是血,他想要转动舵盘,但他转不动!他回头面目狰狞地大喊,听不见,我回问阿爸你说什么,他又扭过头去扎好马步来转舵盘。鲜血在舵盘上啪嗒啪嗒滴落地面,我看得出他使了巨大的气力在上边,可舵盘纹丝不动!阿爸拍打方向盘,拼命地拍打,像要挽救什么,于是一个个猩红掌印伴着落下被印在舵上。他哀戚地往后看,阿妈在水里,不一会儿就沉下去。没有人救他们,我在痛哭,除了痛哭别无他法。阿爸还在转舵盘,他的上衣全都是血,裤管也是。我哀求说阿爸不要转了,不要转了你会死的。但他听不见,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的前方翻起一个骇浪,阿爸呆滞地站着而无动于衷,巨浪一下就把他吞噬。我哭着惊叫阿爸!阿爸!然后醒过来。

我发现是在做梦,面上泪水泛滥。骆季屿从窗外跳进来,跑到我跟前,我失了神死命地抱着他。

骆季屿轻拍我的后背,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呢没事了,别怕。”

我抽噎跟他说:“我梦到阿爸满身是血,我叫他不要转舵了,阿妈还在海里,都没人来救他们,最后一个浪头翻过来他们两个都掉进海里了。你说他们是不是遇海难了。”

骆季屿笑出声来,“集子,你个小脑袋咋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呢。”

“不是,我真的有很强烈——”我刚重申就被断言。

“强烈什么呀——”他仰头长吸一口气,“你是不是非得诅咒你爸妈。”

“我不是。”我打退堂鼓似地小声应他。

“你就是太害怕了,一个人在家的,上我家去睡。”说着他就拉着我往门外走。我挣扎不愿去,终究力气不敌他,加之安全感全无的屋子会使我添生出噩梦,故直到阿婆从大陆回家来之前的日子里都是住在骆家。

在骆家平日里骆爸妈权且当我客人招待,骆季屿这厮截然相反,俨然当我为替罪羔羊,把父母责备他的事情原由归咎到我身上,寻出各式说辞,我寄人篱下唯有沉默为良,骆爸妈明了坏事皆为骆季屿所为,便更加严厉地教训他。往往这时骆阿爸就会说一句:“同样是七岁,妹妹怎么就比你好那么多,小皮鬼子,净给我惹是生非。”

骆季屿被他阿爸打鼻青脸肿噘嘴驳道:“她个旱鸭子,我才不要像她。”

一星期后阿婆被送回了家,说是情况转妥,可回家休养。

他跑到我窗下,“集子,集子,你阿婆回家来了,走走走,看看去。”

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让人还以为是他阿婆回来了,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阿婆当家的生活回到日常正轨,家里的器物全都活了过来,我也不用在夜晚的时候风声鹤唳地防备着安全感外的道道山洪。阿婆兼了阿爸阿妈的义务,比从前忙了些。她的病好像烟消云散,没再出现过,她也不提,日子平淡到只有每天站在海边盼望一艘艘路过的船只是否有我等待的一艘。骆家爸妈对我们婆孙很是关照,可就在这几日,我察觉出对我们妇孺更加殷勤中的不妥,竟连骆季屿也少来招惹我。

有一日我看到几艘大船在码头停靠,三三两两上到岸,当中有些都是隔壁邻居。隔壁的胖阿爸在其中,他很惊讶在海边见到我,他向我招手,“集子,过来,跟我回家。”

我跟在他身后,一群人默不作声,浩浩汤汤到家门口,胖阿伯扶着在门外的阿婆进到门内,一众人紧跟着进去。他们从塑料袋里拿出木梳子、被水泡烂的钱包等物。

“婶,方子他们两公婆出海的那批人,遇到大风暴,都被卷到海里了。人我们实在找不见,船毁了也带不回,只捞着这几样东西,节哀,你们娘俩要看开,还要活下去啊。”

阿婆没有动作,可听到噩耗的我一下子就忍不住哭号出来,阿婆一把抱住抚慰我。

“集子不哭,不哭啊,还有阿婆呢。”

全屋十几二十个大人神情黯然地望着阿婆,企图等着她开口说她的吩咐需求。一些面容憔悴的女人跟着我哭声也在默默啜泣,不敢声张。

阿婆平静地说:“没事,命定的,不怪谁。”

“你们还有事就先去忙,我们娘俩儿生活没有问题的。”说着便扬手让他们出门,有些人欲要留下却被阿婆给谢绝了。

其实到我现在已经成年了,或许到阿婆当年那个年纪的时候,我也还是搞不清她当年到底有没有真的看开。阿爸阿妈离开后,阿婆没哭没闹过,可表面看上去坚强,无从知晓她在心里一天天郁结着,不久旧病复发,以破竹之势卷土重来,第二年春分一过,阿婆就撒手人寰,一个家只剩我一个,孤零零地继续活着。

阿婆被邻居葬在屋后,连同阿爸阿妈的遗物。骆家父母出于怜爱,把我接进他们家共同生活。

我知道寄人篱下不是滋味,我也知道孤苦无依不是滋味,但当我想到世上再无亲近的人的时候,总是会流下泪来。我不敢在骆家父母面前做这些,只能在夜深花睡去时无语凝噎,免得给人平增烦忧。

“你在干嘛呀?”骆季屿走到我窗下问,我扭过头不理他。

“你在干嘛呀?”他又重复一遍。

“既然你不告诉我的话,那我告诉你好了。我跟你讲啊,我刚才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东西,就在我掌心里。”

我转过头去看到他正合起双掌。

“来,靠近点。”他诱惑我上前。

我瞪大眼睛凑上去,防不胜防间他两手一开像泼水一样把手中的东西泼我身上去,那个东西在我身上一跳一落的,吓得我连连惊叫不绝。

“啊!啊!你放了什么东西啊!讨厌,啊!啊!骆季屿你这坏蛋,简直坏透了!”

我上蹿下跳什么时候抖掉都不知道,骆季屿看着那小东西跌在地面上而我还狂跳时他捧腹大笑得在地上直打滚。我完全意识到被捉弄之后很愤怒地瞪着他,他见我仇视他,马上一骨碌爬起身蚂蟥似地逃掉。

一整日骆季屿不待在家,倒显得清闲,缺了他吵闹戏弄,倒又索然无味。晚上骆阿爸他们回来,我装不在意地问:“骆阿爸,季屿阿哥呢?”

骆阿爸放下手中的渔网回说:“这小子还没回来么?”

“没有。”

夏天夜间的气温还有些闷热,在白炽灯下烘烤的饭菜翩翩然烧出几缕娇柔扭捏的白气。阿爸盯着那热气一眨不眨地。

“不等了!开饭,给那小子吃菜尾。”

骆阿妈了解骆季屿的脾性,于是跟着阿爸一同毫无忧虑地吃着晚饭。破天荒地头一回我居然跟他们的心安相左,居然担心起他来。我用平常两倍的吃饭速度来拖延这场晚餐,可当放下筷子的时候,骆季屿始终没有出现。

骆爸妈他们明早安排较早,便早早上床,我不敢节外生枝,熄了灯,在床上张开眼睛以保持清醒,免得他回来我听不见下边的动静。

时候不早了,胖阿爸那边映射过来的白光也熄了证明现已十一点有余了,但一股不求来路的毅力同意我继续坚守下来。

今日十五,月亮浑圆得似枚铜钱,不过更似澄金子的蛋黄。白月光落在我半开的窗扉上,穿过薄纱流在天蓝色的薄毯面。忽然一个人影挡着这些光,而光又分毫不差地将他的轮廓剪到窗纱上和薄毯面上。我战栗地猛然坐起来。

“是谁?”

那人把头探进窗里来,“是我,这么胆小啊。”骆季屿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你到哪儿去了,饭都不吃,阿爸阿妈他们都睡下了。”

“怎么,你担心我啊,方集集你转性了呀。”

我别过脸去,“随你怎么说吧”

“哎呀别这样啊,我这——我这不是发现个有意思的东西么?”

我打断他,“你又来这招,我可不上当。”

“别呀别呀,这次我保证不骗你。”

我回过头发觉他那葡萄大眼正严肃地看着我,霎时间我无来由地相信了他。我一时做不出判断,于是他绕到门那边进来房里,拉起我就走。

“嘘,小点声,不能让他们发现。”

骆季屿带着我摸黑地出了门,过了房屋群我甩开了他的手,结果他一阵错愕回过来皱眉盯着我,“哼!”,然后甩头往前迈开。

我欲开口说点什么,但我知道那莫名其妙的反应是个错误,也就无从辩驳,只好顺从地尾随。

我就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少年,借着月光洒在他身上的惊人时刻,仿佛这夜走在白月光下的骆季屿那么高傲,那么惊艳,是个素未谋面却身怀神奇踏过千山万水的少年。这个有着普遍毛头小子性质的少年,让碎银流光披在他的驼峰鼻和斜剑眉上,古铜色的皮肤外罩着白背心跟牛仔短裤,竟是一副至今才被发现进而讶异的俊朗模样,彼时我的心像要羞于面世那样往更深处惴惴不安地急急退去,于是我的脚步越放越迟,跟骆季屿的大步流星大相径庭,他已经踏着石板路走好远了。

石板路的尽头连接沙滩,我下到那里左右环顾,发现他坐在那块大石块背边,石块挡住他只剩个头显出来。我小心翼翼往他那边靠,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坐定。

月光丰腴,不至于黑灯瞎火让人无所适从。眼前的海上安详,平缓,偶尔翻起几个不成火候的浪头。海水在我们脚下冲刷,闪烁着缭乱的光波。视野极好到可以看见附近的岛屿,或大或小,或横或纵,又或许在更远的海上有比当下更是无比辽阔壮丽的景象。

在岛上生活的人,倘若算定一辈子留寓在此,他的世界只有掌中小岛大,所以人们不甘画地为牢,他们远航,去海天相接的地方,以扩大自身局限的世界,这是海的儿女的世界。可是没有人想过,即便以海为生的渔民子女,他们归根结底是人的一部分,而人类从不能征服海洋,人只能在土地上划定自己的世界范围,成全自己的世界。

“你知道从岛的这边到海的另一边是什么吗?”

“岛啊,这么多在眼前你说哪个。”他定睛在前方听着我的回答。

“不是说这些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再远再远的那些地方。”骆季屿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

我闭口不言,学着他看向前方。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想着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我厌倦成为渔民的归宿。”

他转过头来看向我,说:“终有一天我会走出这个岛,到真正属于我想要生活的地方去,我听说,那边有个香港岛,虽然跟我们这个同样是岛,但上面有我想要的生活。你看,估计就是这个方向能到那儿。”他用手指给我看。

“你呢?打算还在这里过一辈子?”

“我不知道。”

“你怎么又不知道。”

“那不如你嫁给我做老婆仔,到时我把你也带过去好了,管饭管住你说好不好啊。”

骆季屿用一脸坏笑期待着我暴跳如雷的反应,但我却云淡风轻地应允了他,“一言为定。”

他惊讶得从石块上摔下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后又窘迫地跳到石块后边。

我捧腹笑他道:“你也有今日。”

话音落下发现石块背面没了声音,我连连喊了几次他的姓名没有应答,在我准备跳下地时他突然从石块后悠悠出来,还拿食指摆在嘴上作出“嘘”的动作。

我简直一脸狐疑地像看戏一样看着他反常的举动有点哭笑不得,“哎你说话呀。”

“别出声!”

他慢慢移身到我旁边,我发觉他右手藏在身后,肯定拿了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他嘴角上扬跟我说:“我不是跟你说。”

“说什么?”

“说我呀,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我赶忙后退两步且用手挡在前。

他收起笑意作出正式姿态,清了清嗓子,“好啦,不逗你了,喏,给你。”右手倏地抽出递到我跟前。

“这一瓶虫子啊,可费了我一天功夫,问了胖阿爸到哪里抓他们,找那些小河草丛可辛苦了,晚上我还要到那里蹲着喂蚊子等它们出洞,你看我一身的包。”他把背心撩起来。

我从他手中接过那瓶萤火虫,目不转睛地观察这点点星火的游动,如此美妙让人由衷地惊呼。

“谢谢”

“只有这个?”

“那你还想要什么报答?”

“啊——算了!”他揉搓着毛发不耐烦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不是知道,是自从你阿爸他们走了之后,你到我家来还整天愁眉苦脸的多丧气啊,被我欺负你都无动于衷,我知道你想他们但又不敢跟人说这些。胖阿爸在我阿婆死的时候叫我不要哭,阿婆不是不在了,只是去了一个地方,我们在这里依旧可以跟她说话,但是需要借助一瓶萤火虫。虫子难抓,不久我就放弃了,之后慢慢习惯了没有阿婆的日子,我也就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想想借助萤火虫可真有点扯,不过,对你来说,应该是奏效的。”

我莫名地觉得这又是另一个我从未认识过的骆季屿,这个他头上像西方神话的小天使那样顶有光环,充满人性温暖,如斯善良,甚至我会萌生出一种想要拥抱他的冲动。

骆季屿掸了我额头,“发什么呆呢,你对着它们说,它们听到就转告给你阿婆他们的。”

我愣了愣,细细端详着瓶子内幽微暗流的星火,像是人在黄泉路上失去灵魂后无根地徘徊。萤火虫是灵物么,那它就应该是有灵魂的吧,所以,这些只是我错认为是阿爸阿妈他们了。我转过头望向骆季屿,他在玩水花玩得不亦乐乎。

我压低音量同时压抑着狂喜对瓶子讲:“阿爸你们不要担心,有人在好好照顾我,我也能好好照顾自己。”

“我也觉得蛮扯的。”我笑着像骆季屿喊。

“哈?”他像个孩子般跟我笑。

我没有回答。

“讲完了吗。”

“嗯”

“那把瓶子扔到海里。”

“啊?它们还在里面呢。”

“你觉得可惜的话,可以吃掉。”

我左右为难,“你你怎么可以弄死它们。”

“好吧,你就不能把瓶塞给打开么。”

“胖阿爸这样说的?”

“叫你开你就开啦,不是你让它们活吗。”

随着塞子打开,陆陆续续它们都飞了出来。有些扑向海上,遇到风,无奈折返,有些径自飞回岛内,安然无恙。在明亮的白月光的天地间,且尽其自身所能散发孤独寂寥的隔江渔火般的温暖。

“回去吧。”

我一声不吭走在他身后。那晚我第一回彻夜难眠,并非岛夜火毒,我清晰地深觉某些东西发生过翻天覆地的变化,说不清道不明甚至无法承认,而让我更加匪夷所思的是现今困扰我的变化被我在很久以前就已暗暗确信无误地被应允在放肆地开始变化,就像蚕食,就像死亡,这样大的命题,从生开始,即便不能被我接受,但早已默许作为一个人它在我身上所施予的不可抗性。

或许我生活的被动、本能接受,被骆季屿恨铁不成钢的以为是正确的。我以为我将来不能踏离这里,老死这里,起码在骆家他们不再抚养我之前这种想法已被反复斟酌商榷过多遍。世事无常,不单是坏的无常,好的事也有混在其中。

在骆家的第三年,远房的亲戚因膝下未育有子嗣,便要我前去大陆做那位远房阿公的过继孙女。于理上,我在法律的范围之内固然有可选择的余地,于情上,若我出了骆家他们便少个负担,而骆家父母虽未明说,可大陆亲戚的优渥生活跟他们的清贫实在云泥之别,不忍见遭举目无亲孤苦的我继续在这里煎熬。于是那年秋分一过,我就从岛上告别他们,离开的时候,骆季屿不肯出房门来跟我告别,而我也赌气似地不愿理他头也不回地坐上前往大陆的船只。

到大陆生活了将近七年的时间,远房阿公对我并无刁难,他尽其所能把我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接班人,对于一个年迈的资本家,他需要亲近的家属接手他的家业。一年前,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前前后后我用了多月的时间料理了后事跟后续一切的事务,而突然在某一日,当我站在落地窗前向下望去一片水泥森林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哀戚,这不是我本来拥有的,这不是我的根,我的家人、生活远在那个岛上,后来我决定离开它七年后的春分前回去一趟。

如果说七年间除开谈吐修养这些在教育的辅助下得来的喜人收获外,于我自身就是慢慢地从家人逝去的阴影中走出去,从对待生活的被动慢慢变成自信主动,还有我留起了比从前更长的头发,披在肩上,在甲板上由海风一吹就指向陆地的方向,像在逃避什么。

一下船我就在码头人海中敏锐地发现了骆季屿,之所以这样轻而易举,我到现在确实开始承认他有着不可磨灭的闪光点。他比从前长高了不少,身材在一群人里最是挺拔的,较让我讶异的是他的皮肤没因岛上艳阳的灼晒而变得更加深黑,白皙的面庞与身影让人不由得想起翩翩少年郎的字句,可他戴着顶鸭舌帽只顾盯着前边蚯蚓速率行进的群头。

我扬起手高声呼喊:“骆季屿,我在这,这里。”手臂挥得厉害。

回到骆家,用完饭后,午间一过天就转阴,骆季屿带着我回到屋后边祭拜了阿婆他们。坟边没有丛生杂草,看得出有人时常打理。

“我们到下边走走吧。”我提议,他仍是拘谨。

沿着八岁那年夏夜的路径往海边走,一样的人,一样的沉默,只是顺序更换,我在前他殿后。浪花朵朵,冲上沙滩又退去。天阴下来海面浮动的仅有或浅或深的蓝,与濛濛然灰白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

风吹过来,撩起我茉莉碎花的裙裾,我把鞋子脱下提着,踩过一个又一个匍匐过来的小浪头,我知道他在背后安静地看着我。我回过身,发现他正浅浅地笑对着我,海风吹动他的刘海,扫在粗粗的剑眉上,眼睛从原来的葡萄眼变成现在细长一些的有神大眼,他有点无措,一笑那弯起的眼睛引得卧蚕显现。我戏谑地用脚把海水往前踢向他,他不躲,也不怒,反倒笑得更加欢喜。

“阿哥变木头了吗,怎么不说话了,从前不是最爱欺负我么?”

“你长大了,就不能被欺负了。”

听到这话感觉就像他又变回小孩子模样,“今天轮到你转性了啊。”我调侃道。

他笑笑不语,我继续往前走,看到那块仿佛沧海桑田都移不走的大石头,我高兴地叫起来,“那边那边,我们到石头那里去。”他顺从了我的意见,我们就像童年时一样坐在那里。

“少了我让你欺负的日子是不是很无趣啊?”

“嗯”他轻轻应声。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

他就像个闷水塘一样没理我,过了一阵,他舒了口气,郑重其事地说:“我有想过,只是不应该贸贸然去打扰你的生活。”

我像晴天遭了霹雳那般惊讶于他的坦白,但听到这样的坦白好像让我七年来的空缺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他低下头说:“我很想你,很想去找你,我很想你。”

“可你却不来看我,也从不给我打通电话。”我有点埋怨。

“我希望你好好生活,等我足够强大再来找你。”

有海鸟从眼前飞过,掠一掠水面飞起躲开将至的海浪,海浪在脚踝经过。

“你不是想到香港么,你陪我去,去读书,费用你不要担心,就当是补偿给你们家当年的收留。你跟我去,好不好。”

“我自己可以去那里的,你让我凭借自己的能力再来找你好不好。”

“你没有欠我什么,费用算你借我的,将来你再还我,明天就先跟我回大陆去好不好。我希望你能来跟我一起。”

他犹豫了许久,“这事太仓促了,我先考虑下吧。”

我点点头也不再说话,把手袋提到身前作从容相。可我忽然想到一个事情。

“这个,给你。”我利索地从手袋中掏出吊坠。

“那年阿爸阿妈他们远航,我想跟着去,结果途中翻船掉进海里头,这个吊坠就是从救我那人身上无意扯下来的,明天我就走了,你替我留着吧,如果你遇到那个人,就请替我归还给人家,帮我道声谢。”

他表现出不可思议,“是我的,阿婆留给我的。”

他弯起眼角,“真是巧合。”

我为这冥冥之中注定的迟到缘分感到万分气急败坏。

“也是我救了你,不过我从没告诉过你,只讲了是阿爸抱你回来,因为我抱不动啊。”他作摊手状。

我见他这样滑稽跟着笑出声来,“怎么不告诉我。”

“我不要你感激。”

“那——要我做你老婆仔?!”我打趣他。

“无功不受禄。”

“你有功,还是一等功呢。”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到香港去么?”我托着腮听他娓娓道出。

“这个吊坠,是阿婆走的那年从香港寄回来给我的。从小我就知道有个再嫁到香港的阿婆,阿公走得早,阿婆她的爸妈逼迫她离开阿爸,离开这个岛。阿爸嘴上说恨她,实际上也不干预我们之间,阿婆只能把对阿爸的爱转到下一代去,她给家里寄钱,寄各种岛上没有的新奇玩物,我一直都觉得阿婆是个无所不能的大人物,我想要去看看她,我们之间会通电话,但我没见过她,并不了解她,可是我想她。她走的那年,我甚至都还不知道,直到后来我收到她给我寄来的包裹,我难过地打开了它,信手穿了条细尼龙绳系在脖子上,然后失魂落魄地出到海边,看到你鬼鬼祟祟的举动,接下来的你都知道了,之前我还以为它掉海里寻不回了。”

听他的一字一句的叙述,我发现这个人有他的高贵、干净,越来越让人着迷。

“所以,香港对我来说,不只是一种生活水平环境的向往,它应当是一个结,我要去解开。”

“那么,我在香港乖乖等你咯。”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好的,老婆仔。”

骆季屿,季屿,收尽四季的岛屿,真是个文艺气息绝妙唱尽的姓名,也无形之中注定他一生都离不开这座岛屿的必然宿命。1997年6月中旬,我正在家中善后我将到香港求学的后续事务,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某个夜晚的凌晨,我接到骆阿妈从岛上拨过来的电话。

“集子啊,阿哥比你早上船,他跟你联系没有啊?”骆阿妈用哭腔哆嗦地问我。

我觉得必然是出现了什么问题,于是照实说了没有。

“刚才他们来敲我们家门,说是船翻掉,可能遇了暴风雨,没找到活人,怎么办啊?”

我立马接了管家的电话让他散人出去打听消息,“别急啊,我找人出去打听情况。”

我一夜未眠,在客厅沙发上坐到傍晚时管家进来告诉我说消息无误,我近乎崩溃。那条船行至路程还未过半,中途偶遇一场暴风雨,全体无一幸免,同时对于我们任何人来讲,所有的喜乐平淡的希望也都无一幸免地跟着葬身大海。

1997年7月1日,我到达香港岛,我的人生从一座岛跳到另一座岛。

这是我一生唯一到过的一次香港,香港岛不会喜形于色,也不会为一人而倾城。

1997年,香港回归。它有它往常的朝暮,维多利亚港口,这里的波浪太过收敛,水鸟也不多。我完整地看完了香港岛的一个白天,只因在等它起波澜,仅仅以为波澜欲为归船而生。

许多年前,我曾梦见那个在白月光下敲我木窗的海岛少年,他问我,“你在干嘛呀?”

我顿了顿说,“奉黄口,结连理,不归人,长生哀,百事贫贱,借道春风劝君迟,卒觉异梦无数载。”

2017.7.5-2017.7.15 在海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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