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舍不得家门口的那一株柿子树,奔走了好一阵子,总算说动了小姨,把树暂时迁种到她们家的院子里。随父亲回村子挖树的那一天,见到了阿宝。才一个礼拜,她竟消瘦了许多。
村子要拆迁,村里人爽快地签了字,年纪轻点的,逃也似地搬走了。可即便在约定搬离日期的前一晚,村里的人家,稀稀落落都还亮着灯。那是舍不得走的老人。
母亲说,阿宝要养完这一季春蚕再走。又说,她儿子在镇上买了房子,但没有给她留房间。
“回来啦!小孩没一起来?”
“嗯,还是不要来了,村里人都走光了,全部是蚊子!”
“这柿子树可惜了,今年长了很多果子。”
“噢,我和蚕宝宝都搬去了小芳(阿宝的小女儿)家里,拆迁队不让住了。”
“是啊,没想到这么快,说拆就拆……”
说到很快要拆的房子,两个老人都悻悻地,有点落寞。
父亲与阿宝的丈夫是远亲,我家的辈分很大。阿宝今年七十多岁了,而我只喊她阿姐。两家人的房子只隔了一条不足两米的小路,门口稻场的围墙只有一米高,出门进门,一天要见上十几回。
记忆中的阿宝很热心。自家地里若是有些我家没有种的,她准会拿上一些送到我家廊屋下。小时候放学回家,常会看见门口放着一个篮子,蒿菜、苋菜、莴笋、黄瓜、茄子、豇豆、甜瓜……尤其是夏天,阿宝家的地里总有源源不断的吃食。
最近这十年,村子里种庄稼的人越来越少,一日三餐的吃食也渐渐习惯了去市场上直接购买。现代化的种植技术日新月异,人们的味蕾在走向挑剔,也在渐渐麻木。只有阿宝,始终拒绝大棚里的蔬菜。也只有阿宝家的地,常年都长着当季的果蔬和庄稼。小麦、水稻、油菜,一年四季,雷打不动。
母亲常常觉得阿宝可怜,老伴去世之后,剩她一个人打理家里的7亩地。施肥、打药、除草,她一手包办。儿子、媳妇和她住在一起,从来不下地,可他们时常跟左邻右舍抱怨,说阿宝不该拖累他们也这么辛苦。
阿宝听见了,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我曾固执地认为,阿宝是喜欢种地,所以才这般任劳任怨。可这一次,我似乎不那么确信了。种了一辈子地,阿宝心中是不舍的,是喜欢的。毕竟,她此生全部的记忆都长在这小小的一方水土之上。然而,她失落的眼神里,分明也有着许多的无奈。
阿宝这辈人,都曾笃信“养儿防老”。所以,连生了三个女儿之后,阿宝去领养了一个儿子。只是可惜,事与愿违,儿子的品性并不随她,凡事都爱斤斤计较,在村子里没什么人缘。自然,对阿宝也从来不摆什么好脸色。所幸,阿宝的三个女儿都很孝顺,只是如今女儿们又相继添了孙子孙女,家里已腾不出更多的空房间。只有小女儿家在农村,勉强收拾出一间屋子,安置了一张床。
镇里划了一块地,村子拆迁后都要集中到那里去造新房子。距离新房子造起来,至少也得一年时间。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母亲说的那样,阿宝是无处可去,才会在村子里徘徊,还是真心留恋这村庄里熟悉的味道。也许,两者都有。
我很想说些什么宽慰她。开口却是,这么大的柿子树迁过去,也不知能不能活。于是,阿宝又说了一阵“可惜”、“没办法”之类的话。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天热了,天长了,傍晚六点钟的太阳仍旧很高。阿宝几次背起放下那个垫了蛇皮袋的羊草篰后,像下了决心似的地说,要采桑叶去了。说完又回头看了几眼自家的老房子,走了。她走得很慢,步履倒还稳健。
“阿宝七十多少了?”
“大我八岁,七十五。”
顽固的柿子树经不起一铲接着一铲的折腾,终于倒地了。没想到,也就种了五六年的柿子树,竟长了四条又粗又长的根,在地底下交错盘踞。
家门口的河滩上就此留下一个大坑,周围一片狼藉。不知明年此地,会是楼房,还是田地。不知明年此时,阿宝是否还会四处张罗,再养一季春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