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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稻谷之前,首先要打田沟。打田沟,就是把稻田周围的蒿草砍掉,把四周的田沟挖深。这样便于把田里的水排干净,这时候如果田里的水过多,稻谷很容易倒伏。所以,在稻粒刚开始泛黄的时候,父亲每天都带着镰刀和铁锹去稻田。这是件累活儿,通常都是男人干。长了一个夏天的蒿草,要用镰刀砍干净,然后用铁锹深挖周围的田沟。
父亲打完家里所有的田沟,通常要一个多星期。虽然累,但看着沉甸甸的稻谷,还是满心喜悦的。有时,父亲在挖田沟的时候会抓到黄鳝,这个时节的鳝鱼是很肥美的,中午家里就会有一盘美味的青椒爆鳝片。又或者用蒿草串回来几条鲫鱼(这些鲫鱼是夏天放秧水时从水库里跑出来的),家里就有红烧鲫鱼吃了。所以,我喜欢这个季节,这是丰收的季节。
打好田沟之后,就该“打要子”了。“要子”(方言发音,稻草绳)是捆稻谷必备之物。前一年的稻草堆成一堆,喷上水,让水把稻草润湿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父亲就会搬个小凳子,坐在这一堆稻草前,用手把稻草拧成螺旋状的草绳。每个要子都留个小尾巴,我们小孩子就把这些螺旋状的要子十个理成一串儿,把这些小尾巴像编辫子一样编起来。那时候看父亲拧要子,觉得很神奇,直直的草绳拧满劲儿之后,慢慢松手就成了一个大陀螺。要子中间是空的,很有艺术感。我们学着父亲的样子,拧来拧去也拧不成样子,父亲笑着说我们手劲儿不够。看看父亲的手,粗糙厚大,因为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我才明白,打要子的活儿看起来悠闲,实际不然。
待到稻谷完全变黄,稻叶微枯的时候,就该割稻谷了。若不抢着割,下几天雨,成熟的稻谷在田里就会发芽,那稻谷也就不用收割了,因为发了芽的稻谷是卖不出去的。父母在磨刀石上把镰刀磨得锃亮,手里拿顶草帽就下地去了。割稻谷的事情父母是不让我们做的,虽然我们也请求过帮忙割稻谷,但父母从不答应,应该是担心我们使不好镰刀误伤了自己。所以,十多亩的稻谷都是父母一镰刀一镰刀割完的。我虽没割过稻谷,但我体会过弯腰的痛苦,当时弯腰插下的秧苗,现在又要弯腰收割。“面朝黄土背朝天”这句话真实反映了农民的劳动状态,“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反映了农民劳动的辛苦。
割完的稻谷一排排的整齐地铺在田里,还要晒两天才能捆起来,不然稻谷太湿,捆起来很快就发霉了。捆稻谷的活儿是全家人都要参与的。爸妈会提前把田里的稻谷打好“铺子”,就是用镰刀把稻谷拢成一小堆,一小堆的,这样捆的时候便于抱。我和弟弟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忙抱“铺子”。爸爸用“千担”(方言发音,挑稻谷捆子的长条工具,木制,两端是尖的,铁制)挑起几十个腰子,我戴好妈妈帮我做的小袖套,一家人浩浩荡荡来到田里,田野里到处弥漫着新割的稻谷的香气。捆稻谷是力气活儿,没力气是捆不紧的,挑的时候容易散开。所以,爸爸负责捆稻谷,我们其它人负责抱铺子,不一会儿就捆好十几个稻谷捆。等稻谷捆了一大半的时候,爸爸妈妈就要把稻谷挑去打谷场。这时候爷爷负责捆稻谷,我们仍是抱铺子。爸爸用千担扎好两捆稻谷,用手举起来放在半蹲着的妈妈肩上,因为妈妈的力量是无法扎起两捆稻谷的,两捆稻谷是很重的,从被压弯的千担就可以看出来。妈妈个子不高,这半人高的稻捆子对她来说显得更加困难。一般,爸爸在前面走,妈妈紧跟其后。如果稻田离打谷场比较近,那还好,离打谷场远的话,走一个来回就要耗费很长时间。可这一捆一捆的稻谷都要靠父母一担一担地挑回去。身上的衣服汗湿了变干,变干了又汗湿,衣服上留下一层又一层白色的汗渍(这其实是汗里的盐分),我不知道父母流了多少汗水,父亲脖子上挂着的滴着汗水的毛巾,也许能说明一切。
对我来说抱铺子已经是最轻松的活儿了,尽管很小心,但手还是会被割伤(因为稻叶表面很粗糙,边缘比较锋利,还有锯齿)。妈妈给我做的袖套是为了防止胳膊被割伤,虽然有了这道防护,但还是免不了被割伤,手腕上有数不清的小伤口。我最怕的就是晚上回家洗手洗脸,伤口沾上水之后,那感觉是钻心的痛。那时候我就在心底暗暗地想,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摆脱这些农活儿。所以,我读书并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只是和爸爸当年相比,我有更多的选择和努力的机会。
挑回打谷场的稻谷并不能立即脱稻粒,也就是通常说的“打稻谷”。因为一户人家不可能拥有独立的打谷场,通常是几家人共用一个打谷场。所以,爸爸妈妈必须把稻捆子堆在打谷场旁边,通常爸爸在草垛上负责堆放,妈妈负责用千担往上递稻捆子,稻捆子很重,加上妈妈个子矮,要把沉重的稻捆子举起来并不容易。爸爸年轻时性子急,妈妈举不上去的时候,爸爸会发脾气,但也只是边发脾气边往下探着身子往上拽稻捆子。我同情妈妈,但我也不怪爸爸,年幼的我们不能给他们任何帮助,所有的重活儿全压在他们俩儿肩上。我们的家庭,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将来,全凭这两双手。
打谷子要挑日子,不是挑什么吉日,而是挑好天气。有时候,收好的稻谷堆在打谷场边,一连下半个月的连阴雨,所有的稻谷都出芽了,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种下和收回来的稻谷最后却出芽了,你说该如何形容农民的心情呢?我想一个“苦”字是难以形容的。所以,天气比较好的时候,几家会商量好打稻谷的时间,今天你家打一场,明天我家打一场。
不过打稻谷之前还要先碾打谷场,往打谷场泼上水,再撒上草木灰,几个人背着绳子拉着石磙把打谷场碾平。一定要碾得很平,而且很紧实才行。轮到哪家打稻谷,早上三四点钟就要起床,把稻草垛上的稻捆子拆开,把稻谷平铺到打谷场中央,形成一个圆圈。有稻谷粒的一端朝里,另一端朝外,一圈一圈地铺开。早年是由牛拉着石磙来碾谷粒的,这个过程很慢,人牵着牛一圈又一圈地转,转一段时间后还要用“扬叉”(一种木质工具,有两个牛角状的木齿,帮助翻稻草)把稻草翻过来,使没有脱掉的谷粒露在外面,这样翻三四次之后谷粒差不多就全脱掉了,但整个过程要好几个小时。后来有了拖拉机拉石磙,速度快了很多,但脱谷粒却没有牛拉石磙精细。
脱完谷粒后用扬叉把稻草叉到一边,把谷粒扫成一堆。但这时候的谷粒中有很多渣滓,把粗一些的渣滓用笤帚轻轻掠去。剩下的灰尘和细小的渣滓要通过“扬锨”才能去除。“扬锨”很有意思,但绝对是需要技术的。要用“木锨”,也叫“木箕”(一种木质工具,专门用来扬稻谷和麦子的)铲起谷粒迎着风扬起来,灰尘和细小的渣滓会随风吹走,而谷粒较重,会落在近处,这样谷粒就比较干净。如此这般扬几轮之后,剩下的谷粒就非常干净了。
最后,把谷粒摊在打谷场中央,让太阳晒干。这时候最怕下雨了,有时候大家刚刚端上饭碗,眼见天色不好,一家人就放下饭碗,齐齐奔向打谷场。有人拿笤帚,有人拿木箕,有人拿“撮箕”(一种用高粱杆顶端的细杆编织的工具,用来盛粮食,便于装袋),有人牵着蛇皮袋口,一家人忙乱一通,装好了谷子,正准备往家里运时。太阳又“调皮”地露出脸,辛辛苦苦装好的谷子,只好又倒出来,铺好,接着晒。那时我觉得老天爷真是喜怒无常,好像故意戏弄我们这些凡人似的。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我们,一定就像要下雨的时候,我们看小蚂蚁急着搬食物一样。在自然面前,人永远是渺小的,这一点恐怕只有农民体会得最深刻。
在打谷场晒好的谷子,运回家放在粮仓里先储藏着,等到收回来的谷子多了,再一起运到粮站去卖。粮仓里的谷子很容易回潮,隔段时间就要拿出来晒一晒。你一定觉得这很麻烦,但这不是最痛苦的,好歹还在家里。卖粮食的时候用板车把谷子拉到粮站,粮站的工作人员检测了之后,说谷子太湿不接收。这时候就难了,拉回去太费事儿,留下来别人不要。这时 只好把谷子倒出来,在粮站里面的水泥地上晾晒,等晒得差不多了,再装起来拉过去卖。所以,有时候卖粮食就得耗上整整一天时间,甚至几天时间。小时候,我不止一次见到父母遭遇这种尴尬。因为农民没有仪器,也难免把握不好粮食的湿度。有时候在粮站门口检查粮食的工作人员认为干度可以了,但到过秤的时候工作人员又说不够干,排了那么久的队,白费了时间,还得去晒。你说折磨人不?这一切之所以记得那么真切,是因为爸爸卖完粮食用板车拉我回家的时候,给我买过一瓶桔子水,这是奖励我帮忙看板车上的粮食,那是我第一次喝真正意义上的饮料。软塑料瓶装的桔子水,喝完之后,吸了又吸,一滴也舍不得浪费。我不记得爸爸妈妈有没有给自己买一瓶,但我想是没有的,那时父母挣的每一分钱都浸着血汗,他们绝对舍不得随便多花一分钱。
卖了谷子,留下谷种,留下一年的口粮,这一季的稻谷才算真的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