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学校付完钱之后,梵恩径直去往了那条大二之后他就再也没走过的小道。
这是条很细很长的羊肠小径,隐匿在教学楼后的灌木丛里,曾经是许多小情侣半夜幽会的绝佳场所。直到梵恩大二那年的一个清晨,二十岁年轻的雪从十七层的教学楼上一跃而下,肆意飞溅的鲜血就像一朵绚烂的山茶花一样绽放在了这条小径上,从此就很少有人从这条路上走了,梵恩更是两年没在这座教学楼的周围出现过。
雪是跟梵恩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文静、甜美,眼睛笑起来像草原上升起的银色月光;会弹钢琴,能弹出温暖人心的曲子;喜欢穿白色的连衣裙,上面点缀着淡蓝色的丁香花瓣。雪和梵恩两家只隔了几户人家,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像所有的爱情童话里的男女主角一样形影不离。两人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虽然不在同一个专业,但除了上课时间,两人几乎都黏在一起,谈论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两家人早就认定了他俩会结婚,每次见了面早就“亲家长”、“亲家短”地开玩笑了。梵恩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早就设定好了他们俩以后的生活:大学毕业后先一起奋斗几年再结婚,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每年的结婚纪念日都要给她一个惊喜,儿子和女儿每年的生日都要拍一张照片留念……
可这一切都在大二那个飘着细雨的清晨破灭,就像是撞到了篱笆的肥皂泡那样——“嘭”的一下,然后什么都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前一天晚上,梵恩和雪像往常一样在学校外的小饭馆里吃了晚饭,逛了会儿超市,坐在教学楼后的小径上看着远处同样坐着的情侣们。梵恩把雪送回宿舍之前,雪说她把宿舍的钥匙弄掉了,于是他又去陪她配了把钥匙,把她送到了女生宿舍的门口,两人在宿管阿姨调侃声中又腻歪了一会儿,雪才依依不舍地进了宿舍。
第二天梵恩从睡梦中醒来,手机上有一条雪在凌晨四点五十三分发来的短信:“梵恩,我的钥匙找到了,我终于可去往那个平行世界了。”梵恩还没完全清醒,短信看在眼里只是简单的汉字罗列而已,含义则没有完全搞清,丢开手机又睡了一会儿。直到舍友将他猛然摇醒:“梵恩!别睡了!雪跳楼了!”
等梵恩赶过去的时候,现场早已围上了警戒线,雪单薄的身体被一张破旧的凉席包裹着,露出染红了的裙裾的一角,漫天细雨落在上面,像涂上了一层晶莹的糖衣。四周草地上的血迹已经被人冲洗过了,却仍然依稀可见,隐匿在草丛里,倒像是藏在头发丛里的殷红色胎记。
梵恩站在远处一动不动,脚长进泥土里,生了根,九曲回肠缠绕着他。一滴眼泪都没有,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现实世界,无需把真实滚烫的热泪留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梵恩胃里一阵翻滚,弯下了腰开始剧烈的呕吐起来,早上根本没有进食,一阵干呕之后就是淡绿色的胆汁,就那样昏天暗地地呕着,活像体内有什么苏醒了的动物要从他的嘴里钻出来一样。
后来的尸检结果是雪已经患了抑郁症一年多,服药也有一年之久,可梵恩真的从来都没发现过雪有任何的异常,也从未见她吃过一颗药,连维生素都没有。梵恩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学校为了推卸责任找出来的荒诞借口。
雪临死前发给梵恩的那条短信梵恩一直都没删掉。
“梵恩,我的钥匙找到了,我终于可去往那个平行世界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句话,想象着雪一身白裙,站在飘着雨、飘着风的楼顶,含着泪给他编辑短信的情景:肯定斟酌了很久,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每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可为什么临死之前雪会给他发一条有关钥匙的短信,临死之前的人谁还会去管什么钥不钥匙的;“平行世界”又是一个什么意思,梵恩至今都没能弄明白。
以那个飘着雨的清晨为界,梵恩的世界被一劈为二——之前所有的日子都成了最美好的回忆,之后所有的日子都成了苟延残喘的生命延续。
梵恩在教学楼的墙角坐了下来,八年不见,小径上的灌木丛依旧长得如此茂盛,仿佛它们根本不知道何为生何为死。“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梵恩突然就想起了《挪威的森林》里的这句话。八年过去了,雪依旧停留在二十岁那年穿着白裙子笑靥如花的样子,再过八年还是如此,再过八十年依旧如此。而梵恩却在一天天地变化着,体重由一百一长到了一百三,头发由短发变成了长发又变成了短发,胡须长了一茬又一茬,眼神不再清澈得如同初春的湖水。时间的车轮轰隆隆地碾过去,带走的不仅仅是年华。
自从雪死后,梵恩的魂就只剩下一半了,另一半早已随着雪去往了另一个平行世界。他一个人行走于这繁华的尘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之后也遇到过几个不错的女子,但都没能修成正果,在爱情上,梵恩早已就是个残疾人。梵恩早就习惯了抱着有雪的回忆入睡,又抱着有雪的回忆醒来。渐渐地雪又活了过来,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跟梵恩同步生活着,他吃饭她也吃饭,他睡觉她也睡觉,他加班熬夜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抱着毛毯静静地等着。他们不言一语,却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梵恩就这样静静地闭着眼睛坐着,阳光抚摸着他的脸,像当年雪落在他眉间温暖的吻。梵恩从未觉得离雪这么近过,感觉一睁眼就会看到雪在逆光里对着他调皮地笑着。他能感受得到她轻柔的呼吸,像狗尾巴草一样扫过他的脸;他能闻道她身上似有似无的淡淡香味,是当年梵恩送给雪的第一瓶香水的味道。
当梵恩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暮色已经像碰倒的颜料瓶一样在天际洒了开来。梵恩抚摸着身旁的青草就像是在抚摸着雪的长发。梵恩又看了一眼周围的一切,时隔八年,在自己即将死去的最后时刻,梵恩终于解开了心头的结,有勇气再次来到雪最后离去的地方。又过了一会儿梵恩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离开了学校。至始至终梵恩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他要说的雪完全都知道。
梵恩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吃了点东西,没什么胃口,点的东西剩下了一大半。吃饭期间梵恩的父母打来了越洋电话,兴奋地跟他诉说着一日的所见所闻。梵恩像平常一样回应着,即将死去的事只字不提。提了除了让他俩吓破胆之外无任何帮助。
吃完饭从餐馆出来,梵恩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九点,回去还为时尚早,不回去又无所事事,便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了一家藏在街头的酒吧便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