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毫不怀疑诠释学揭示了某种理解的真相,就像我解读诗歌,对疏通下水道式的疏通文义的工作丝毫不感兴趣。一首诗如果不能像投入一块石头,在我心中激起浪花或波纹,我就没兴趣去解读它,我的解读不只为读者解释它的原义,或作者的本义,或我们想象的作者的本义,我是要呈现它在我心中激起的浪花或波纹。我的理解和解读是作为它的回响和后文出现的,是作为接着写出现的,而不仅仅是原文的复述。把语言比作在草原上间隔插上的许多小木棍,围成一座栅栏,圈住一块土地。这就是我说的划定疆界的意思。语言在此是内向的,相互限定,通过限定,给出文义和意义,终极来说需要读者用自己的心力产生应和。但这种应和是受限定的,没有限定,就没有自由。
那种开放式的书写,解除了这种限定,是外向的,撕开栅栏,语言之栅,让它不面向内在,而打开空间,面对一整片草原,天空,还有远处的大海;就像炸毁一座城池,四周的所有空间,都是它的城池;就像一个人死去,一个容器被打破,内在空间全部流淌出来,内在和外在泯灭了界限,重新混沌如一。这看上去是一副迷人的景象,对不对?这种迷人的景象,当真不需要限定吗?当真可以用故意不限定的方式去写作吗?只经营能指的滑动,真的能打开那个空间吗?还是让它变得实际上一点空间都没有了?有意义才能谈空间,才是诗性或诗意的空间。无意义不叫空间,能指着魔式的无限增殖也不叫空间,是肿瘤,是赘生物。真的去经营开放式的关系,推到极端,那应该什么都不写,只面对一张白纸,甚至白纸都不需要,读者任意发挥想象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写,还要经营能指的滑动,为什么不做行为艺术家,什么都不写,只创造“自在之沉默”?空无一物的空间,空无一物的白纸,什么也不是,看上去包含了所有,其实一无所有。人类,某种程度上说,是种不祥的生物,因为它和其他的造物都不一样。是异物。就像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或就像李靖眼中的哪吒,三年怀胎分娩出的怪物。人就是这样的怪物,它出离了自然。它的能力,又僭越了上帝所给的限度。人的罪感,首先就来自这样一种身世。人的罪感,并不直接来自于亚当和夏娃的性,而是来自于关于性的意识,也就是羞耻的意识。是智慧赋予了这种羞耻。不是有性,而是有智慧,令人感到最初的羞耻。是智慧,让它区别于世界上其他的所有生物,智慧就是原罪。同时,智慧也让它放逐于伊甸园之外,它再也得不到那种原始的幸福了,那种原始的永生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因此,智慧也是痛苦之根源。并且它还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直接走到卡夫卡描写的现代社会,这个社会被智慧,主要是分化出理性所宰治,被它所控制,异化。理性也是不祥的,因为它是那样的一种眼光,从万物中出离,出走,开始审视这个世界,观察这个世界,观察世界的运转,并试图控制它。这时候它开始了与物的分裂,从事物中,植物中,动物中,从自然界走了出来,就像一个人离开家,就像一个人的灵魂,从自己的躯体中走了出来。不这样,它就不能取得那种观察的视角,就无法独立的成人,就无法成为一个自主的生命,就无法获取可以僭越上帝的力量。
它也的确得到了想得到的,可是,它也要蒙受出走的全部后果。它发现,它再也无法回返了,它被放逐出了自然,被家园驱逐了出去,它变成了流亡者,并且是永生的流亡,再也没有重返的希望,就像已经出生的人,再也无法重返母腹。母腹就是一个人生存之痛的原点,其他的诸多痛苦,都是这种痛苦的分化。简单说,就是人发现它再也无法获得鱼在水中游般的自在和欢乐。它已然诞生在大地上,从大地上分离了出去,除了最终的死亡,它再也无法重返大地母亲的怀抱。罪魁祸首,当然是智慧,现在又分化成理性,科学理性。难以穷尽。在理性,尤其是工具理性统治的时代,人们已经大大变形了,就像某种变了形的怪物,本来就是怪物,现在更怪了。其中,语言已经理性化,掏干了灵性,人也变得理性化,机械化,或电子化,人变成了他的创造物,这些创造物本来是被创造来服务人类的,现在它反噬,人变成了他创造的机械和电子,有血有肉有灵性的人,现在变得干瘪,就像一个行走的电子时钟,或一架编码的机器。人创造了什么,它就会变成什么。
这种情况下,诗的作用就凸显了出来。诗是被理性首先驱逐出来的,就像理想国驱逐诗人。反过来,诗也是对治理性的良药,诗的非理性正好对治理性,如果理性是分割,诗则是弥合。这一切的救治,应该都以诗的形式来完成。用诗来拯救思,拯救它伤害的事物,面对事物本身,感受它。赋予它们灵魂,知觉和感觉。赋予它生命和活力。
庄子的批判完全正确,就像给混沌凿开眼睛、鼻孔和嘴巴。某种程度上,我们也是这样的混沌,先天淳朴为一,学习和教育就是给我们的身体凿开眼睛、鼻孔和嘴巴。我们得到什么了吗?当然得到了,否则我们就不是现在这样的人。但是“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庄子·应帝王》
我们有可能被凿死吗?我们会凿七日而死吗?当然有可能,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切切实实在发生的现实。否则也就没有庄子和它的书,也就没有道家,也就没有源远流长的道家思想和它的广泛影响。也就不会有哲学家总在强调的异化,也不会总有人在呼吁弥平物我之间的间隔。这样的与物冥契,是心生向往,希望自己与物,与自然,与周遭的这一切,处在悠然冥会的状态?是否希望与物为友,共同悠游,仿佛自己与鲜花,与石头,与大地,一起遨游在无尽的时空,这生存的人世?你是否对此心有戚戚,感觉外界的鲜花和石头,不仅仅是鲜花与石头,马车不仅仅是马车,它们都是自己的肢体,另外的肢体,第二种肢体,和你的手臂,你的双足一样,是你的延伸,你的空间,你的意识在你体内,在你的手臂、双足,也在这些鲜花、石头、马车之中,它们都是你,都是你的,泯灭了内在与外在的界限,不分彼此,彼此混同为一?
“得之于辔,应之于手;得之于手,应之于心。则不以目视,不以策驱,心闲体正,六辔不乱,而二十四蹄所投无差;回旋进退,莫不中节”,这可被视为庄子“庖丁解牛”的仿写或续写,本质上都一样,“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才能“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游刃必有余”。无论庄子还是列子,这里的描写都具有了“舞”的特质,令人心生向往。这种思想不仅能被嗅到,而且还能摸到,不仅能摸到,就沉浸其间,好像自己跟着在手舞足蹈,在手舞足蹈中冥契了所有的道理和感觉。我们也可以说,列子尤其是庄子的书写,具备了快感写作的特质,是“游”,它不导向一个目的,解除了功利,哪怕在陈述思想,似乎也不仅仅以思想为依归,而是某种思和言说的舞蹈,这种舞蹈成了一种美学,它在若有若无,一无所有和充塞所有之间,这种不完全的及物是我喜欢的,也是我所推崇的,游本身就具备想象的特质,它不拘于物,不被物,不被情思锁死,当然,也不被词汇和语言锁死。这就是它的不即不离的迷人之处,也是它又及又离的迷人之处。蔑视语言的庄子,却是诸子百家文采最好最迷人的那个,这说明了什么?诗并不匍匐在事物和内心的情感之下,也不仅仅趴在它们表面,诗也不仅仅以日常可显见的事物或情思为依归。它可以生发出更大的空间,创造更多的更精微或更宏大的事物、情思或感觉。某种程度上,诗不全是经验主义的,更接近唯理主义的那种理解:一切知识最终来自内在,来自想象,来自天生,反省,或沉思。外在的事物并不能提供这种知识的完备形态,只有心才能给它。如果把通常说的心进行替换,换成语言,那么,这种语言或心或想象的自在活动是可能的,也是存在的。这甚至都不需要证明。这种悠游必须是有机的,有灵魂的,是智力、心灵和语言合为一体的遨游,是有内容的形式,是有形式的内容。
精神病人的意识之坝崩塌之后,内在空间和外在空间的分隔被打破,会看见不一样的东西。就像坚冰破裂之后,河水涌出来,通常被禁止进入意识,或者通常意识不到的东西会进入意识之中,这会让精神病人时常有超常的感觉,能感觉到一些非常奇妙的东西,这是思维正常的时候很难发现和感觉到的。我们完全没必要去浪漫化任何的精神疾病,这种疾病带给人的主要是创造力的消弭,而非增长。它表现出的超常也不过是一种副产品,并不恒定,也不稳固,完全不能作为主流,弊远大于利。精神疾病主要是意识的昏厥,当然也可能是意识的自我昏厥,即通过狡猾的改写现实,让现实适应自己的愿望,无论这种愿望,是追求什么,还是躲避什么。无论如何,精神病人有通神的一瞬,那是精神病人的神秘之处。灵性丧失之后,时代的某种疾病和它的表现,是人、物、灵魂割裂之后,某种永恒性存在状态丧失之后的不适应症,与其说它是药方,是创造力,不如说它是疾病和它的显现,是症状。是他自己主动习得的症状,精神疾病能指滑动的症状,和疾病症状同样的,里面也有呓语的碎片化,空洞化,无机化,无意义化。可笑的不是写作者,如果他是真诚而严肃的话(任何真诚而严肃的写作都该被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