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里,舍友轻微的呼吸声舒缓有致,洗手间的水滴声规律有节奏,校外车辆的鸣笛声也没有了白天的聒噪•••然而,脑海的思绪确是横冲直撞,冲得我越发恼怒,撞得我难以入睡。凌晨1点了,我紧紧闭上眼睛,逼着自己赶紧入睡,可越是这样,睡意越是慢慢退却,直到无影无踪。“别急,慢慢来,”我听到有人对我说。我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天花板,想起了曾经常常在我耳边用简短的一句话提醒我的爷爷。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小燕子,你来这里干啥?”
“找我爷爷!”
“找到了吗?”
“嘿嘿,找到了!”我紧紧抱住爷爷的腿。那时候我多大?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记得爷爷还浓密的并且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又长又壮的小腿,还有爷爷说话时散发出来的微微酒味。
“就是呀,不管小燕子飞多远,飞多高,千万要记得自己的窝在这里。”
医院里,充斥着浓郁的药水味。我看到爷爷坐在病床上,眉头紧锁,双唇紧绷——奶奶正在为他清理脚上的伤口。爸爸说,爷爷10天前去一个工地查看进展,却不料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右脚跟受伤。住院才10天,爷爷却一直想念我们几个小孩子,总是梦到我们几个围在他身边嬉笑打闹,所以,爸爸把我们带到医院逗爷爷开心。我飞上前想像往常一样扑到爷爷腿上,可是看到爷爷脚底的那个深深的“伤洞”,我呆住不敢动了。那个“伤洞”就要穿过脚面,穿过我的心脏。爷爷看到我快哭的样子,裂开嘴笑了:“傻妮儿,别害怕,爷爷还能走路呢!”
初中,高中。我都是在封闭式管理的学校上学。每两周回家一次。我每次乘坐公交车回家,总能在车内远远看到爷爷踱着一瘸一拐的脚步在车站等着我,只有这时候,我才能看到爷爷因没有把握而显得焦急的样子。但是,看到我从车上下来,爷爷便又恢复到别人眼中稳重淡然的模样。我很清楚记得有一次,暮春,爷爷穿着灰色的单薄衬衣接我,手里提着我最爱吃的“骨里香”。可不巧,刚走两步天就下起雨来,我就从背包里拿出一件亮色运动衣给爷爷穿上,并且带上帽子。路过看到的人就嬉笑着说:“这老头跟个学生似的!”爷爷一听,童心大发,便取过我的书包背在自己身上,站在街边的橱窗前左左右右转着身儿,还让我拿出手机360度拍照。那天,豆大的雨点打在爷孙身上,可是阳光依然明媚,爷孙俩的心情便如那件运动衣,便如那阳光般明亮。爷爷说:“不能把脸上的皱纹刻到心上!”
复读那年冬天,我开始浮躁起来,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爷爷说:“回家平静一段时间,专心学习,什么都不要管”。于是我请假一个月,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爷爷陪我一起看书,奶奶给我们做饭。爷爷家有只芦花大公鸡,趾高气昂,不可一世,我称它为“大司令”。“大司令”已经“偷袭”过很多来客。有一次,邻居来借东西,转身出门时,她听到身后“噔噔噔”沉重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刚转身, “大司令”已经飞到她肩膀,狠狠啄了一口,还没等她回魂,“大司令”再次飞起,幸亏爷爷及时拿起木棍把它赶跑。很多人,包括爸爸和叔叔都想把它宰了,免得造成更大的伤害,可是爷爷不同意——家里的儿孙大都外出不在身边,两个老人喂养“大司令”,并看到它一天天长大、强壮,心中就充满了慰藉。某天,我看外面阳光暖洋洋的,便搬出桌椅在院子里看书,“大司令”也来到我身边,装作无意般转来转去并时不时低头啄地上的什么东西,它的佯装成功使我放松了警惕,然而当我翻书的一刹那,一片花影伴随着翅膀的“扑棱”声从我身侧闪过,留下左手背的一片紫黑,灼热疼痛。第二天,我就吃到“大司令”又老又结实的鸡腿。那天晚上趁它回窝之际,爷爷把它的双腿绑了起来,第二天,就让奶奶把它炖了。
在闲聊中,爷爷有时也像其他的老人般说些如交代后事一般的话,但是我总会打断,不想让他说下去。我以为,爷爷还能再陪我们20年,爷爷身体还是那么健康,性格还是那么开朗。然而,生命的规律不能因我的想法而改变。
高考后的7月份,天气燥热,爷爷躺在冰棺中。从三门峡赶回来的爸爸哪有往日的威仪?双眼又红又肿,面目憔悴不堪,跪在昏倒的奶奶面前安慰着她。小姑姑有气无力,双眼空洞地看着冰棺。爷爷的“开心果”——小堂弟躺在爷爷的床上一声不吭,只是手拿着爷爷的收音机,来回翻弄着。同爷爷一样性格耿直的姨姥爷还在那里骂着爷爷,“你狠心”、“你没胆”、“你太自私”••••••追悼会开始前,我站在黑幔下,看着爷爷的遗照。照相的时候还是冬天,爷爷带着帽子,围着围脖——那是我高二那年织的,送给爷爷的礼物,有些地方跑针了,有些地方跑线了,总之有很多漏洞,但是爷爷每年冬天却只围着这一件围脖。爷爷的眼睛不再有年轻时的清澈却依然炯炯有神,嘴巴上挂着小孩子般的笑容。我目不转睛看着那笑容,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翘起来,像爷爷一样笑着。
“喝多少,就盛多少,不能浪费。”我倒一杯水,喝一半,泼一半。爷爷看到,就开始教育我。
“你首先尊重老师了吗?”高一那年,我向爷爷抱怨英语老师偏心,爷爷安慰我:“跟好老师学人品和知识,跟这样的老师就学知识。”“人,不能忘本。”爷爷躺在床上,听着豫剧,对围坐在他身边的几个孙子、孙女说。爷爷曾是一名在北京服役的军人,因心中割舍不下家人、土地,辗转于北京、湖南各单位,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家乡。
“高考通知书啥时候下来?”“别急,慢慢来。”爷爷去世一个星期前对我说。
爷爷已成一抔黄土,守护着自己不能割舍的儿孙们。他的那些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保守而朴实,藏在远在他乡的儿孙们心中,时时刻刻告诫着他们。回想着爷爷的一句句简单的话,我的心平静了下来,困意也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