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神的子女5

过了晌午,洛冰已躺在草上睡过一觉,又从林中摘了些果子吃了,在溪水中将头发洗了一洗就动身去寻蓝波。

村庄建在山谷中,放眼看去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住宅用黏土和木头建成,大多只有矮矮的一层,占地却并不小,一派与山谷相融的淡棕色。房子都是独栋独居,有些顶部有坡,有些抬着阁楼,之间的联结比林区更加紧密,又不似镇子上相互嵌合堆叠,近不过共用一道篱,远不过同栽一个院儿。

此时村中戒备放松,小房子顶上冒出灰烟,贴着窗户能听到屋中碗碟相碰的脆响和人高谈阔论的声音。

洛冰记得凶狠青年人说蓝波在他老大那里,料想老大住的房子大约会比平常人庄重,一看便知。遂从路中段开始,择了没人的时机去扒人屋檐。因为村子依着坡谷,很轻易便能跳到房顶上,而它们的屋檐很窄,窗户很大,她神不知鬼不觉就将屋内的事物窥了个一清二楚。

囚室位于山坳的东边,她帮白济脱身时已潦草打探过了一遍,都是寻常住户,当下便向西行。

多数人家都有五六岁的小孩,屋中甚是热闹。洛冰一袭白衣早失了原色,裸露的小腿也尽是在林中跑动时划开的细密伤口,看他们饭后一家人玩起游戏,女眷同儿童携手欢歌宴舞,更有丈夫兄弟在旁打鼓附和,胸中涌起一股酸涩,更想要快点与同伴会和了。

等她傍晚寻到最西,惊讶地发现这一幢房子甚是静默,帘子都拉着,却能见到暖暖的灯亮。

洛冰屏息凝神,来回游走的巡查人员却唉声叹气,向另一个抱怨着家务事。等他们离开,她蹑手蹑脚来到窗下,但里面光景被挡得严严实实,于是冒险转到了正面,却也是一样。

她面冲墙壁站在山坡树下,见墙上橙色的部分变得越来越少,最后整个被棕灰所代替,悄悄地伸手推了推窗。但里面大约是上了锁,无论怎么施力都拨不开。

最终气恼地往地下一坐,心道:“我本来一个人出来什么灾祸都没有,偏要带上个坏小子,招来了霉运,这才莫名其妙地给人记仇。哎,他也没有特别之处,我若是当对白济那样,撇下他也便远走高飞。可……哎。”她心知与蓝波不仅是两小无猜的少年情谊,其中复杂关节她想也不愿想,只盼事情能顺利进行下去。就在这时,脚腕突然吃痛,她惊叫一声从地上跃起,见草里一条花色斑斓的小蛇咝咝地吐着信子,或许是多日积劳,竟连蛇伏地游来都没有察觉。

“好你!”洛冰咬牙喝了一句,弹出一颗石子,啪地命中了小蛇脑后三寸,只见它脑袋耷拉下来,后尾抽搐了两下,三寸处喷出一团红色泡沫,居然生生断了开。她弯腰捏紧了后脚踝,两根沟牙不偏不倚穿过韧带,好在蛇牙极为纤细,也无法将韧带扯裂。

她及时挤出瘀血,用布条绑紧小腿肚子防止毒素蔓延太快,但过了几秒,左足还是逐渐失去知觉。正在这时,屋中投在地下的光亮忽然显出阴影,她衣服裸露太多,恐在林中又遭虫蛇骚扰,于是并不匿进山林,只退后一步,半隐在草中,盼望能遇上个好心的女子,容她留宿一晚。

窗帘微掀,帘后竟是蓝波的脸孔。洛冰大为惊喜,想自己倒霉多日终于交了好运,登时笑着迎了上去。

蓝波本是听到动静才来瞧看,突然面前冒出个衣衫褴褛的人形,给他吓得当场就翻了个跟头。洛冰见蓝波人仰带着座下轮椅一并滚到边上,虽腿上缠着夹板,其他方面倒是比自己强了很多,不禁莞尔。

她这下也并不推窗了,一拳将玻璃砸碎,左手稍撑窗棂,身子轻捷地跃了进屋。

这应当就是“老大”家的客厅了。

客厅中央有一盏漂亮的灰棕色吊顶灯,动物角做的八爪鱼形骨架上悬挂着各色的矿石和羽毛,不知名的发光物质光线不刺眼,却将整个屋照得很亮。目之所及的三面墙壁上裱着密林的油画和景色的照片及地形图纸,下面的大木桌蜡光暗雅,又平衡了墙饰的杂乱感。

洛冰嗅着空气中飘着奶油和花的馨香,身上忽然舒服了好多,连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蓝波面上也是又惊又喜,不过立刻变得骇然,叫道:“哎呀!你怎么……你怎么浑身都是血呀!”他明记得分别时,由于山中气温低,洛冰穿的是一身雪白的皮绒和皮靴加上三层的外套,结果现在裤腿被拆得只剩七分,上衣的袖子也断了一半,到处漏风,更不消说被泥土血迹浸染成了橙棕色。

洛冰见他倒是形容端庄,上面一件天蓝的交领衬衫,下面深棕色的裙裤,头发也很是柔顺地披在肩上,摆手道:“越狱少有你这么衣冠齐整的。”她情知此地不宜久留,单手将他扶回椅子里,问道:“咱们的家伙事儿在哪呢?”

“防止我逃跑,都给扣下了。”蓝波既兴奋又疑惑,捉着洛冰的衣角问道,“你袖子怎么给掏了个大洞?看着像被什么东西扎穿了似的……”至于是如何扎穿,那滩血迹太触目惊心,他想也不敢细想了。

“对,不过有人帮我治得差不多了。”洛冰不提只有表面治愈,内里仍是乱七八糟,就怕蓝波会问个没完,耽误了时间。

“怎么他们对你这么好?”她环视一圈,心中忽然不悦,猜想他是不是口头上把自己给买了,提起脚尖要踹人,不过暂且按下冲动,委婉地问道,“你……你要留下吗?”实际已做好了掳人的准备。要是村民真这么宝贝他,那就来抢吧!

“那那那可不成,”蓝波连连摇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将他们骗了,他们早晚会发觉,你总算是没事,虽然看着也并不怎么好……”他见洛冰面色如土,一边心疼一边害怕,深恐遭到相同的折磨。

他“啊”地叫了一声,又“哎”地叹气,“咱们该当速走,就别管原来的东西了。他们会魔法的人不多,但有一本书里面写有各种既成魔法,碰上了也是个大麻烦。哦对,还有这个轮椅也很不妙,它是别人神迹造出来的,我们尽量离它远点。”说着他从轮椅中蹦了出来,好像多待一时片刻那轮椅就要发疯解体将他缠住。

洛冰在屋里转了一圈,取来仅有的一件棉布浴衣扔给蓝波,后者皱眉道:“你干嘛不自己披上?往山里逃,衣服太薄了容易生病。”

洛冰左足点了点地,已经全无知觉,生怕再晚些就动弹不得了,说道:“你一瘸一拐太不方便,我背着你先跑一段。再说……”她上下打量蓝波,嗤笑一声,“你这衬衫和裙裤也不见得适合逃跑。”

两人对望了少顷,互看不顺眼,随即哈哈大笑。

洛冰将右臂绑带解松一圈套在脖子上,便蹲下了身。蓝波颇感难为情,“这这”地迟疑了许久,看她脸色很差,不愿忤了她一番好意,终于勉强趴在背上。

洛冰轻一蹬地,从窗口纵入密林,夜风登时扫过两人发梢口鼻,使得精神为之一振。

他们顺着屋后山丘蜿蜒而上,爬到了山顶。一轮圆月刚刚东升,稍有些向北方倾斜,蓝波双臂环绕在洛冰颈中,感到她心脏跳得异常剧烈,汗水涔涔而下,说道:“你放我下来吧,这距离差不多可以慢慢走了。”

“不行,再过一阵我恐怕就没法背你了,这、这……”洛冰还有半句“这蛇毒有些厉害”给咽了回去,转而道,“你不是说那个姓唐的女人能操控藤蔓吗?那我们得快点找个植被少的所在。”蓝波一看她面颊冒着虚汗,淡金的头发很是苍白,好像立刻便要晕倒,绝非单纯劳累所致,声音不禁微颤,“你中毒了?”

洛冰沉默了一下,“是。适才我在你窗外大叫一声,可不是为了吸引注意。”她自嘲道,“我那会正在想见了你后是该把你的左腿打折还是右腿打折,冷不防被咬了一口。不过我经验丰富,之前中毒吃了姚学士不少好药,这点毒性已经奈……奈何不得。”只说了两句话,步伐便慢下来。

蓝波用力一蹬从洛冰背上脱出来,晃了三晃站定,拉着她便往回走,“咱们还是回去找他们救命吧,我再骗他们一阵,等把你治好了……里外都是凶险,但即便是死也决不能是被毒死、溺死、野兽咬死啊!”他心中想,“虽然我被毒死、溺死、野兽咬死倒也心甘情愿,可一看到别人如此死法,肯定怕得也丢了半条命。”

身上力量一倾,洛冰左腿不利索,当即扑在地上,她右肩里碎骨嘎吱作响,脑海中立时浮现出鬼脸青年的尊容,惊出一身冷汗,又听蓝波说要回去,那是瀮少亲临也决不能够!

她感到喉咙里似是卡了个桃核,有干呕的冲动,知是动作剧烈使毒素入脑更快了,于是赶紧翻身正坐在草地上竭力压制。

姚学士虽只给她摸过一次脉,治病却治了许多年。他知道洛冰在森林里不免受伤中毒,便传了她几段心法,内息失调时照心法所指运行真气,诸如发烧咳嗽等小疾小恙就可痊愈,大病也能暂时压制使其不入肺腑。有时闲下来洛冰运此调息之法权当修身养性,久而久之精于此道,她自己却不知晓。

她一边念着口诀,一边却心乱如麻,想道:“送死有什么好,被关一辈子有什么好?那人这时该在气头上,难道回去再让他废一条手臂?哎!早知道就不该拦白济,让她带着师父把敌人杀了,不失为一种办法呢!哎,但渔翁得利总是不够光明正大,再说这群人也不是我的敌人啊。哦,那么再见面时,我立刻就加入复兴派,拜白棠为师,成为了白济的师妹,我们同仇敌忾,还怕杀他们有所顾虑?”

她只觉思绪越发离谱,终于恍然想道,或许人们的仇便是这样结的。当下定定神思,对蓝波说道:“学士讲六目巨环蛇之毒是最厉害的混合毒素之一,普天之下都无确切的解毒之法。我以前中过一回,他当时喂了我上百种药丸药汤,都无甚效果,怎不料过了一周我自行熬了过去,他后来说……是因为我的心肝长得有些特殊,稀释毒素和产生什么东西的速度相当之快。这次咬的是个玫瑰锦蛇,抗凝血最是厉害,但你瞧我不是没在流血吗?只不过它的毒素发作需要一段时间,而我自身克制又要花时间。站不稳只是……最初症状,得等攻击到神经中枢……才会开始恢复正常。”她说话越发不顺畅,但觉非是蛇毒所致,而是前些天失血过多、抵抗力变差尚未痊愈,单纯的身体机能下降造成的。

“你可不是胡诌吧?”蓝波见她一脸痛苦的神色,明知她的确抵抗力惊人,一时也不愿冒险。

洛冰提高嗓音道:“我好好跟你解释,你却要质疑,咱们再这么扯来扯去磨磨唧唧,今天谁也走不了了!”她跳起来对着蓝波的脑门重敲一记,忽听山下传来人声,两人同时是心跳顿滞,不敢再大声言语。

她缓和了一点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的。”

蓝波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无奈笑道:“那只能麻烦你再负我一阵了。”

夏洪原北方全是温带森林,腐殖质层既不过厚,地表也没有太多水洼和坑洞,又恰巧这两日降水稀薄,只清晨时分下些小雨,故而道路不特别泥泞难走。洛冰瞧着东山阴面植被稀疏,便发足奔去,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在半山坡的乱石块中碰见一处洞穴,距地面有些高度,洞中有生物骸骨,想必曾为大型野兽的巢穴。她此刻四肢酸软不便再行,极目望去也并无比此处更为安全的居所,于是和蓝波商量就在洞中留宿。

洛冰用路上捡的石头边缘削掉两根木棍的皮,一个给蓝波当拐杖,一个尖头的用来防身。她又拔了两把韧性很强的草根打算在洞口设下陷阱防止野兽侵略,然精神稍一松懈就觉胸口背心有如被千斤压窒,嘤的一声,屈身躺倒在洞中。

他们此刻的位置已经看不到村庄,脚下只有寂静的松涛和不远处的淙淙水声,月光下仿佛沐在池底。

二人累极,忘记采干草铺在地下,不一会石头寒气沁入体骸,蓝波开始还很舒服,到后来实在冷得打哆嗦,对洛冰说道:“你把湿衣换下来穿我的吧,我内里还有一层。”他说着脱了交领衬衫,果然里面是件月白色的短袖。

洛冰却没有回答,两只手在地上拍拍,眯着眼嘟囔道:“这儿可真暖和啊,比那破地下室好太多了……”

“你说什么?”蓝波心中一惊,她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他将洛冰扶起来轻轻晃,摸她的动脉里咚咚打鼓,脸上潮红,似乎是血液上涌。

他断不清症结,怕洛冰晕过去后自己不知该如何举措,九野渺茫,又剩下自己一个人,登时急得如被瓮击一般,语音中便带上了哭腔:“你别睡,别睡,我去……我去外面找找有没有草药,你知道该找什么样的草药吗?喂,喂,你刚还说过不抛下我,你……你不会死吧!”他睁大眼往山洞外看去,然而松涛越是安静,他越神思惊乱,乏意全无。

经他一唤一摇,洛冰豁然清醒了几分,时感心脉似刀割,知是身体开始与毒素对抗。她试着靠墙坐直,手脚却不受控地乱颤,稍一运脉就觉四肢如被拉扯,甚至挣不脱蓝波抓扶。

记得上次中毒五内如绞,她还未能如现在这般熟练操控姚学士所传的镇静心法,疼痛无法排解之际便到处摔打东西,险些将木屋拆了,意识恢复后更是发现屋外的土地上到处是血和食糜的混合物,委实不太雅观。此时手足无力,显是血气虚弱,直与那次情况类似,心中无比气恼,暗骂道:“这幅惨样给旁人见了,太也丢脸!”于是使尽浑身解数推开蓝波,一翻身说道:“我困了,你去小溪那打点水来,再顺便捡些树枝,拿回来烧水喝。”

蓝波本来害怕,便有些犹豫,不知她是否真的神志正常了,试探道:“你瞧这古柏森森,我可不敢一个人去,大约脚刚踏出石洞就被山猫抓了当夜宵。”

洛冰身子不适,焦急赶他不走,怒道:“你这么没用,出来是干什么吃的?”

蓝波只图她别默了不作声,让他全不了解情况,既然语焉正常,心便放下一半,收了眼泪又开始打诨,嘿嘿笑道:“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当年我七岁流落野外,自顾不暇以致得了心疾,不久偶遇一位奇人,险些就治愈了我这怪病,手段之神妙,哎哟,几乎什么都没做,我便生龙活虎了,遂成了我平生最为敬佩之人。平生最大之愿就是能向那位奇人讨教一番。”这讨教自然是不包括在野生存技能了。

“所以你想出来寻他?”洛冰睁眼看到一片漆黑,意识也逐渐往深处落去,耳膜被血冲得响似地震,说到后来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她铆劲从地上撑起来,一手摸着石壁,一手握紧木棍,短短的几步路如行刀山,却不想让蓝波看出丝毫端倪,到了洞边蓄力喝道:“你太也啰嗦,我自己去吧!”脚一抬打斜坡滑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走带爬终于接近小溪,心口绞痛更甚,明明四肢已如外物,头脑却恰恰相反,沉得有如铅坠。她身子忽一震悚,“哗啦”地吐出许多瘀血,胸中这才畅快许多,整个人软绵绵地倒栽进了水里。

森林里鸟声大噪,蓝波醒来发现天刚蒙蒙亮,打了个哈欠意欲继续睡下,但听脚下传来噼里啪啦火星爆裂之声,低头一瞧,竟是一座用石头和木棍搭的简易炉子,炉中生火,石板上躺着一条紫鳞小鱼,内脏剖得干净,只剩两半银白的肉滋滋冒着香气。

他真是腹中有些饥饿,拂了拂脸就爬到炉旁,用两个指头拈起一块鱼肉送进嘴里,被烫得嘴里不停地吸溜。

“哎哟,你这饿鬼,还没烤好呢!”只见洛冰已经换上蓝波昨夜脱下放在一边的蓝衬衣,笑意盈盈地从山坡走了上来,一手拿着一串同样的紫鳞鱼,想必早起了正对着晨雾下青蓝色的森林吹风。

蓝波见她容光焕发,有如身披朝阳,一双蓝眼清澈透亮,也是高兴无比,讪笑道:“我只偷吃了一块就被发现了。”他惊骇洛冰的恢复力真是非同小可,昨日还奄奄一息,今天就变得和神仙似的了,果然是大自然的女儿,抹嘴又道,“你长得这么像精灵,不会真有精灵血统吧。”

每次有人说这话都被洛冰断然否决,不过她知道蓝波想借此聊表赞许,便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山洞中除了小灶以外还多了一只弓、三根笔直的简易木箭、矛、顶上四根刺的木叉以及一樽木桩雕的简陋小猫。

他们一同出洞到河边,蓝波洗漱,洛冰在周围摘些车前草和松萝,将其在石头上捣烂,冷敷在二人腿脚各处,以给奔波剐蹭的伤口消毒消炎。

她一边捣药一边想:“昨夜我只记得喝了不少冷水,再睁眼就到了洞里,被用棉衣裹了起来。想必是蓝波怕我出事遂半夜冒险找寻。原以为这小子是个软骨头,竟然偶尔也有勇敢的时候,确乎和几年前不大一样了。河岸这么长,毒物这么多,也亏他没搞出差错。”回想起来也是万分后怕,若彼时无人帮助,在这陌生的丛林中难保不被过路的虎熊擒住,又或顺流即便未被溺死,也大有漂到瀑布悬崖的危险。她有些动容,微微点了点头,同时气恼自己为了一点薄面甘冒如此大险,真是脑子给毒傻了,轻摇了摇头。

蓝波却一向以为洛冰自尊甚重,绝不愿显露自己软弱之处,是以死生之端也不与人求助,那么她醒来后必会对自己半夜捞人的举动大生闷气,然而偷偷觑着她的严峻神色,并不似在为此事挂怀。再看她表情频生变化,便有些好奇,开口询问道:“你是担心萧荣他们追来吗?”

然而洛冰陷在沉思当中,半晌之后起身将一手药膏拍在他脸上,又反身抓了一把,才有了反应,“把裤腿撩上去……你刚才说什么?”

蓝波依言撩起裙裤让洛冰把药膏涂在脚踝小腿刮伤处,他本来还不好意思,但洛冰手法极为娴熟迅速,使得湿冷的皮肤一下清爽许多,便也没有推辞,腆颜靠在墙边享受,却见她只用左臂,右臂一直吊在胸前,显然是不能拉扯,问道:“哦,你这个胳膊不是好了吗,为什么要打绷带?”

洛冰抬了抬右手,“他们把我中箭那个地方用羊角穿起来,弄损了一半胛骨和韧带。白济帮我修复皮肉时将碎掉的组织包在了里面,关节遂动不利索。要说坏也不多么糟糕,等你能走路了,想必就自行长好了吧。”

蓝波惊诧万分,没想到有这么严重。他想问“你不疼吗”,却又觉得洛冰必然也在担心这个问题,自己既无解决之法,此话还不如不说。

“倒是你,你这十天都干什么了?你怎么骗的他们好吃好喝供着你的?”

“啊,啊?”蓝波回过神来,“他们那个老大萧荣,就是射你的人,想找我学魔法,我就教他喽。”

洛冰瞪大眼,立即反应过来这就是蓝波所说的“将他们骗了”之处,问:“他们干嘛要学魔法,干嘛向你学啊?我也没说过什么宁死不屈的话,哎,捉我的那人根本不在乎魔法,只想把我们千刀万剐以后快。”

蓝波凝眉道:“这种人并不少见,大多头脑简单,千万不能以利诱之,最好是动他的情,冥冥中从心理上拉拢。嗯,那样嘛……你也太倒霉了。”

洛冰笑道,“皮肉之苦罢了。幸亏我没去给人讲魔法。好啦,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吧。”

“你知道他们口中的纪念日吗?算起来就是下个月亮周的事了。不过这是我后来得知的,我从头给你说起。”似乎是终于有用他之处,蓝波愁眉舒展,兴致勃勃讲道,“那日他们将我安置在一间密闭的石室中,极为得安静,也不见任何光亮。初时我醒来以为自己瞎了,可吓了一跳!”他干笑了两声,显是心有余悸。

“大概过了一天半天的样子,忽然一窜火苗绕着墙壁燃起来,随后就有人打天花板上揭开了门板——地板——当头便问:’你懂魔法吗?’在暗室里独处多时,陡然看见活人,那本是十分欢喜,但我认出是射箭伤你的中年人,恨他还来不及,就没有主动表示,坐在那只盼能留他越久越好,使他说话越多越好。你别看他又蠢又凶,其实还挺有同情心的,我越是表现得愤怒委屈,他就越有耐心。他自报家门,原来是那一群人的首领,叫做萧荣。”

洛冰庆幸想道:“你要是猜错了他的性子,只怕要一直被关在密室中,救你都无法可寻了。”

蓝波回忆道:“我细细琢磨他的问题,想他先前的言语令人觉得’复兴派’是一群魔法师——你中箭后我和他略有交谈——我若说懂恐被他们误解为招供,但他专门来问我这话,我又觉得说不懂吧,似乎显得自己对他们没用,没用就有被杀的危险,毕竟还不清楚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所以我只是冷眼瞥着他,说:’我们带的东西很多受赠于人的,包括那件绿色的披风也是。’对了,萧荣就是依照着那个披风判定咱们是’复兴派的’。他说那个披风后背上是传统飞行法阵,必须人手绘制,而普天之下能用这个魔法的就只有’复兴派’了。然而对付这种半好不坏的人,误会说好解决也好解决,难就难在寻得确凿证据一环。他说那些人对自己的技术视若珍宝,飞行斗篷这种东西绝不可能轻易赠人,大面上还是判定咱们会使那件东西。”

“哎,要是真会就好了。”

“是啊,可我真是半分魔法也不懂。江叹对此倒是精通。反正我继续说道:’我们家住在商行要隘,总是有很多人送来厉害的玩意,也不必都要搞懂。’萧荣这时拿出一本书来,年代非常久远,有些书页已经风化残缺。怪的是,书脊明明没有重装的痕迹,其中有些绘着立体几何的页却是崭新的。他把书翻开,我看用的字是姚学士教我们的通用语。我以前学的时候就感到奇怪,明明叫做’通用’,怎么却极少见人用呢?当时我才醒悟,或许那是大统时期的古语,因此过了很多年,即便字形变化不太大,却非常人能解了。

“我那时已经明白萧荣的意图了,原来是要叫我翻译。但我凭空捏造,怕没法提供他想听的内容,于是便问他:’你要这个做什么?’这时又走进来两个人,威胁我说,如果我再敢推诿敷衍,他们就将你我二人一并淹死在金水湖里,也好……嘿嘿,我怕惹你生气,此言恕不转告。我当时极做正经状,说道:’你们借口’复兴派’打折我一条腿,将我的同伴关起来,现在来问东问西,我还敢胡乱开口吗?是你们有错在先,但误会尚未解开,我也不求道歉。可要是连句解释都没有,还如何消弭这……这不虞之隙呢?’倒不是我故意游说,只是本人的原则、八字真言乃是’出门在外,不背黑锅’!其实腿是我自己摔的,但你惨遭毒手,这么说也没冤枉他们。

“我先前知道这个萧老大最是个文明人,绝不肯背上’滥杀无辜’的骂名,所以他果然拦住其他两人——他们一个拔刀一个作势抓我,真凶得紧——给我讲起他们这么做的缘故。他说这个村子是为对抗复兴派而建,你知道纪念日的由来吗?”

洛冰摇摇头,心想,看来鬼脸是唬我们的,就算到了纪念日他也不能将我杀了,否则蓝波未必会听话翻译。还是说他违背了老大指令,萧荣压根不知道他将我和白济私自关押?

“他说,七八年前,有个长得像仓鼠的男人带着一群魔法师从东北方闯进当时北迁者的营地大加劫掠,并且将反抗不从的人都……都做成了烟花。北迁的大多是一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于是只好留在山里供他们差遣,给他们做苦力。可这期间稍不注意便会被’仓鼠’和他的手下找借口虐杀,原本的一大家子移民可能就剩下了一个孤儿,那滋味可谓是痛苦至极了。

“北迁者于是私下密谋策反,过了好几个月,包括萧荣在内的几个青年去打探敌营时终于发现了对方的重大秘密。原来’仓鼠’是不会魔法的,但他有一本能存放魔法的书,那便是他们致胜的法宝,可能不比人法术高明多变,贵在让普通人也能施法。也就是我先前和你说的,现在已经落在了萧荣手里。哎。”

见他沉默,洛冰道:“你想抢过来?”

蓝波苦笑道:“我是在想,那些设计阵法的人何其睿智,怎么会让自己的心血结晶沦落到用来害人或防身呢?”

洛冰理所当然地道:“既然都是人发明的,谁用有什么区别?天道轮回,要么是这些东西在’仓鼠’那已经不稀奇了,要么是’仓鼠’真有厉害之处,有人愿意提供给他高级的设备。”

蓝波觉得有理,点点头继续道:“萧荣几个人择机去魔法师指挥部送水的时候将书偷了,趁着夜黑风高用空间魔法把其他人送到别处,自己留下来摧毁敌营。虽然给’仓鼠’跑了,经算应该是北迁者的胜利,但活下来的人却不这么觉得。和萧荣一同行动的弟兄战死四个,其中包括当时唯一一个很快领悟魔法书用法的年轻人;并且由于空间魔法掌握不熟,人们被分散到各处,至今都未找齐;而他们从敌人的信件里发现他们以’复兴派’自称,认为如果当初擒获了’仓鼠’,或许便可以直捣复兴派的老窝,替死去的亲人报仇了。”

“所以七年前的第二十二周,活下来的人组成了那个村庄,每年庆祝自己幸存?”

“说是纪念日,我看也没什么纪念意义在。”蓝波嗤笑道,“他们用这种方式传递的不是幸存而是仇恨,这些人有了自己的后代,便以自己的执念为标杆烙下思想印记,让他们无缘无故地恨上不曾有犯的人。依着’父债子偿’这四个字,实际上连自己的敌人都搞不清。”

洛冰“噗嗤”地笑出来,“看得出你对他们怨气很大啊。”初时她对萧荣一帮人也是同样感想,但蓝波解释后她却要更加斟酌。从书中得知,怨憎会乃非人理轻易可解,也因故给人带来极大苦难。那么憎恨他人也是一样令人费解,叵受物竞天择那一套法则的约束。洛冰觉得,若自己所承的乃是一群人的苦难,那么自身便微不足道,萧荣等人也颇可原谅了。

她道:“我猜萧荣是想借你之手了解复兴派的长处弱点,彼时加以攻击吧。但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拷问你得到答案呢?”

蓝波一听打了个冷战,“这我还真没太细想。我预料中是萧荣也有不杀无辜人员的心思,但你这么一提,或许他只是怕我不好好给他翻译罢了。若我真是复兴派,他逼问我反倒降低我说实话的概率,而翻译更是个长久的活计,我如表面虚与委蛇,实际瞎编乱造,嘿嘿,将那咒文功法颠倒了来念,他们操作起来就有大麻烦了。况且我当时也抱着看懂了书,指不定能学会魔法的心思,这才答应给他做翻译……”

“那你学会了吗?”洛冰急急问道。

蓝波无奈地摇摇头,“那本书的通用语比我们学的还要古老,我能看懂一半已经不错,但那看懂的一半也只略通文义,文意——那是丝毫不解。”他似乎记起有些章句,皱眉挠了挠头,“更何况有些语言我也不知该如何作译,就只好趁萧荣不在时从各个房间里拿了书来看,看完篡改一下道理情节添油加醋与看懂的那部分结合起来说喽。”

洛冰听罢哈哈大笑,“难怪他们不敢开罪于你,原来还谋了个文职,他们当你是学士了。”她又把自己经历的事详细讲给蓝波。

相互比较之下,复兴派的真实面目更加扑朔迷离,蓝波奇道:“鬼脸先生为何没向你询问魔法?”洛冰侧了侧头,道:“难道是运气?”

二人畅聊告一段落,她拍了拍蓝波的脑袋说道:“咱们可以在这多待两天,等你的腿能走路了再出发。过会太阳升起来我到下面给你打只松鸡,补一补元气。”随后便去测试自制弓箭的性能。

条条光幕从山坡背面飒然而至,她左手拉弦,待弓满停了半秒,“啪”的一声脆响,木箭从黑暗变得金灿,随后离开阳光,掉进雾霭。

洛冰撇撇嘴,“这用棉线和头发卷的弦顶多能使四次。哎,木棍再怎么削还是会抖,一点准头都没有。”她发觉右手也在颤抖,失望地将弓箭抛在地上。

突然林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久久回荡在山谷中。蓝波和洛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会射到人了吧!”

蓝波拄着拐杖,两人朝着声音的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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