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

‘小时候,潭水村子四周被群山包裹,穷乡僻壤,交通颇为不便,很少会有剃头匠来到我们村子里剃头,理发成了村人的一大难题。

母亲买回一把铮亮的洋铁剪子,亲自操剪子上阵,为我们一家大小理发,既方便家人可随时修剪头发,还能为家里省点银子,确实一举两得。

刚开始为我们剃头的那几年,母亲新买的洋铁剪子,很是锋利,剃起头来,没啥顿挫感,虽然母亲理发的水平不咋滴,手法亦较为生硬,动作也不够顺畅,理个头发得耗去大半天。

大多时候,母亲顾不上好不好看,只要头发稍剪短了些,人看上去精气神足,比没剪发前顺眼点,就算修剪好了。

好在我们那时有的是时间,在家理发图个方便,懒得上街另外花钱剃头。母亲愿意操持她那把新剪子,她自己都不嫌麻烦,我们家这些个孩子,就更不好意思抵制她的热情。虽然母亲剃头水平不上不下,她理的发也谈不上有啥好看,但全家人一样耐着性子,任由母亲在我们本就杂乱的头发上折腾。母亲总是绕着我们身前身后转个不停,左瞧右盯的,看看那里还没有理齐整。她给我们剃头的那架势,倒显得像个老师傅似的,有板有眼。

过了两年,那把洋铁剪子用钝了,剪起头发来,总会有几根头发丝剪不断,卡在迟钝刀口的缝隙。有时,母亲稍稍提起剪子,那没能剪断的几根发丝,牵扯到我们的头皮,一阵阵作痛发麻。每到了理发时间,我们总会找各种理由与借口来推脱,能拖则拖,横竖就是不肯被那把迟钝不堪的洋铁剪子折磨。

我们家这些孩子,每见母亲拿着钝剪子来给我们理发,全都唉声叹气,拼命摇头,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吓得身子瑟瑟发抖,总也不肯坐下配合母亲。突然之间,往日里大伙争抢好吃东西那股霸道利索劲儿,一下消失得如此干净与彻底,过去难得一见你推我让的谦让镜头,居然在我们家出现了。

母亲看我们一个个全都抵制她理发,气得她瞪眼叫唤起来:“黄鼠狼单咬病鸭子!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们,净挑好人欺负!”

母亲一脸怒色,仍在愤愤不平地念叨:“真是好心没得好报,狗屎全都拉到粪堆上去了……”

实在被母亲骂急,看情况估计也躲不过了,一个没能推脱逃走的孩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母亲身前的矮凳子上,一边咧嘴呲牙,一边摇头晃脑,总不肯配合母亲好好理发,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矮凳子上孩子那情形,极像挨了打的猴子似的,身子扭捏摇摆,脑袋亦跟着晃荡……

后来,在我六七岁时,距离我们村子七八里开外的另一个村庄,有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年青人,他会走路来到“潭水”,给村人提供上门理发服务。

那位年轻的理发匠,人长得白白净净,模样倒是挺俊俏,就是脸色有点过于苍白。这位剃头帅哥,常年穿着一件像军装样子的黄衣裳,他的腿脚有问题,走起路来一摇一晃,模样十分夸张与奇特。看样子,应该曾患过小儿麻痹症。

那时,我还很小,个子也矮,胆子又小,特别害怕陌生人。小孩子看人,常常看走眼,傻傻愣愣,分不清好与坏,总是以貌取人。

我看那剃头青年走路摇摆不稳夸张的模样,加上他肩上背的那个类似药箱的红色皮箱,总感觉他这人特别的恐怖,以为他是个很坏的恶人,常常担心他会做出啥加害于我的事情来。每次看那青年到我们这边山头来理发,我就会吓得打哆嗦,直冒冷汗,赶紧找机会溜走躲起来,总是躲得远远的。

有好几次,那位年轻的剃头匠,来我们家给父亲剃头,我正在自家门前地低头专注地玩耍,没有留意到他的到来。直至他喊我父亲理发时,我才反应过来,吓得我赶紧跑到门前小溪流下方的草丛里躲藏起来,直到他给我父亲理完发,人已走远,连影子都看不着了,我才敢从溪流下方的草丛堆里爬出来,慢腾腾地踱回家。

很快,我就上小学了,小孩子天性顽劣,痞性又强。春季雨水多,牛毛细雨总也下个不停,下大雨的时候,一般我们不太外出,偶有事需要外出,也会穿蓑戴笠。

若只是下起不大不小的细雨,出门时,我总嫌带着雨具麻烦,基本上都是裸着脑袋在细雨中行走,任着天空中那牛毛般的细雨,飘飘洒洒降落在我身上各处,淋湿衣服,那是常有的事。

长时间的日晒雨淋,加上我那时也不太重视个人卫生,有时十天半月也难得洗上一次头发,日积月累,我那浓密的黑发丝根部,便缀满了一串串白白的小虱卵,密密麻麻地结在我头发细丝的根部周围,虱子卵仿如天上的繁星一般浓稠,多得数也数不清楚。

头上长满了虱子,很让我气恼,这种烦人的寄生吸血虫,成虫的底色较为深黑,仿如芝麻粒一般大小,躲藏于浓密头发根部的表皮,在那拼命撕咬头皮吸血,痒痛不堪的感觉,让人直想叫骂,可我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拼命撕挠,妄想通过撕挠来缓解被叮咬的痒疼,可越挠越痒,越痒越挠,直叫人崩溃,但还是挠得停不下手来。

那时,家里又穷,大人们田地里的农活多得顾不过来,更不会有时间来过问小孩子脑袋上的那些恼人的小虱子。

小小年纪的我,自己不懂打理头发,更不清楚如何对付头发上那些缠人的小东西。任那些小虱子在我头上日变夜化,在我发丝缝隙里自由自在地繁殖生长,唯有在心里默念,祈祷老天保佑我,希望这些寄生虫子不要叮咬得太过厉害,太过痒疼。

有一次,我去村子里小伙伴“二猴子”家玩,见他家窗台有个暗红色的竹篦子,我以前没有见过这玩意,便拿在手中把玩起来,恰巧被“二猴子”看见,他对我说:“黑子哥,这竹篦子可厉害了,它是专门用来对付躲藏在头发缝隙里小虱子的。” 听“二猴子”说完,我将信将疑,便仔细瞧看起来,看看这东西到底有啥过人之处!

这把暗红色泽的竹篦子,用剖得极细的竹丝制成,中间有梁儿,两侧有密齿。密齿比普通的梳子更为密实,那密布的竹齿缝隙,即使对着光,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缝隙,正是因为密布齿缝极为窄细,当用力刮蹭头发时,便可把粘贴在头发上的皮屑与躲藏在发丝根部的小虱子刮剔出来。

我心里一喜,如同找到了救命的稻草,拿起竹篦子,玩命般就在我那小脑袋上来回梳移。

果然,过去在我头皮上撒过野,起劲折腾叮咬过我的那些讨厌的小虱子,纷纷剔除而出,笔直坠落在窗台跟前的木桌上,没了头发的遮掩与保护,这些可恶的小东西,仿如知道灾难立马降就要临到它们的身上,全都慌了神,害怕之极,抖索起六只极为细小的短腿,挣扎着翻身爬起,来回挪动,想要逃走。

那一刻,我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了,活脱脱一只臭鱼找烂虾的模样。木桌上正在挪动爬移的大小虱子,我第一次看清它们真正的面目,有通身透明新孵出的虱子幼虫,有露出一点点灰灰色中间过渡小虱子,还有老成持重,屁股肥厚,刚刚吸满了鲜血的黑色大虱子。

“往哪儿逃!你们这群短命鬼,你们这伙吸血虫,你们也会有今天啊!现在也知道害怕了啊!早知有今日,何必当初那样玩命折腾我啊!”

对着惊慌失措的虱子们,我大声叫骂起来,如同红了眼的野猪,今天不杀死这些让我痛恨的小小仇敌,就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先前不久,那些还在我头顶做恶的小虱子们,一一被我用指甲压扁,被挤出了血水,黑头大虱子直压得“噼里啪啦”作响,稀里哗啦又流出一摊摊红黑的血迹……

过去让我痒疼异常,堆积起来的那些怨恨与不满,此刻,全都发泄在这些大小虱子们的身上。我用它们过去蛮横撕咬我的手法,一一还给它们,没几下功夫,那些掉落在桌子上的大小虱子,通通就被我碾压成了糊状。

挤爆了仇敌,报了撕咬过我头皮的切齿之恨,确实让人开怀,我激动得脸色一片通红。在我身边的“二猴子”,也看傻了眼,他比我还要激动几分,直嚷嚷:“哎呀喂,我的乖乖,我的亲祖宗誒,你头顶的这些虱子,比我家养的大黄牛身上的毛发,还要多上几倍哦……”

被竹篦子清理过头发的那晚,过去常让我欲罢还休的痒疼感,总算消停了,头发丝里也安静了,不再有小东西爬移的感觉了。那一夜,我美美的做了一梦,梦中的我,依然还在奋力击杀小虱子。

可好景不长,过不了多久,头皮上的虱子,又死灰复燃起来,痒疼难耐的感觉,又回来了。仅靠竹篦子梳理头发,根本就不可能让小虱子们断子绝孙,再说,我也不好意思天天跑去“二猴子”家,蹭他们家的竹篦子扫除小虱子。

由于我实在找不出彻底根除虱子们的方法,只好与过去一样,任由那些虱子在我头上撒野寻欢,煎熬与忍耐成了我当时没有选择的选择。那些万恶的小虱子给我带来的愤懑、恼怒与不安,只有靠不停诅咒问候小虱子爹娘的方式来发泄与释放,可这一愚蠢又毫无成效的阿Q式精神胜利法,又怎能让小虱子不再撕咬呢!

不久,好在我头发上长满虱子一事,被六赖子的母亲,也就是老六妈妈知晓了,她告诉我:“黑子,你得剃光头,剃成和尚那样子,破坏虱子的生长环境,让它们再无法躲藏,还要勤用香皂与滚烫热水洗头,如此,才能让你头上的虱子,彻底死光光。”

半个月后,村子里来了一位中年男子,他是一位理头匠,我找到那剃头师傅,让他给我剃了个与少林寺和尚一样的光头。为这事,“二猴子”用他那放浪的叫喊声,狠狠地嘲笑了我好一阵子。但笑归笑,你还别说,老六母亲提供的这方法,效果真不错,我头上的小虱子,全都不见了。

打那以后,虱子就再也与我无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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