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未了

老刘今年77岁了,他三次脑出血,虽然出血位置在丘脑,但是,后遗症越来越严重了。头脑越来越不灵光,说话也渐渐的不清楚,行动缓慢,动作无法协调,完全是脑血栓患者的样子了。

好在,他生活能够自理。

三儿媳妇给他买了拐棍,他很喜欢,于是,拐棍成了他第三只手。渐渐地,因为弯腰很吃力,他把很多事情都转移到用拐棍处理,已经驾轻就熟了。

从此,家里总是“吧嗒吧嗒”的拐棍声。

半夜两点多,老刘就醒了,老伴儿还在睡,他也不敢翻身,怕弄醒她。在枕边摸出收音机,打开放在耳边。放最小的音量,耳朵背也听不清,听不清也得听,要不时间没法打发。声音大了,老伴儿还不让。“睡眠真好,跟年轻人似的。”他看着老伴儿,心里叨咕,其实也看不见,眼前漆黑一片。

老伴儿终于醒了去卫生间,老刘趁机把收音机放到最大音量。

“你小点声,儿子媳妇都没起呢!”老伴儿回来大声训他。

“切!”他瞪了一眼,“隔着四十平米的客厅,能传那么远?净瞎说。”他想。

终于听见报点了,老刘赶紧爬起来,窸窸窣窣地开始穿衣服。

其实天还没有亮,这已经在床上硬挨了两个多小时了。这要是夏天,早亮了,他想。

“卧室还算宽敞,要不憋死人了,天不亮还不让上客厅。”想着,就“吧嗒吧嗒”地围在床边转悠。

天终于亮了,他赶紧开门走到客厅,贴着电视柜左转。手里拎着小抹布,走到电视跟前,把上边一走一过抹了一遍。往前走,到了窗户前,举起拐棍把窗帘扒拉开。然后低头看着花,左看右看,用拐棍把间隔不均匀的花盆摆放整齐,然后向楼下眺望。站着不动,拐棍依然是走路的节奏,“吧嗒吧嗒”。“模糊一片,啥也看不清,唉!完喽!”心里叹息着,脸向玻璃贴了贴,使劲地地看着。继续右转,看着一大堆沙发,“切!白瞎这么大的客厅了,都他妈让沙发占去了!这一堆枕头,啥用?乱糟糟的。”每次看到沙发,每次都堵挺,伸出拐棍扒拉靠枕。用拐棍把垃圾桶推到茶几下面。茶几上啥都有,从来也不摆放整齐。“这水果盘,好几个,造乎钱!”就举起拐棍,使劲挪动着果盘。终于整齐的看着顺眼了,还是看了又看。

“爸,别用拐棍扒拉果盘!”三儿媳妇从楼上下来喊道。

“这拐棍赶上第三只手了。”老伴儿大声说他。

“滚!谁…………三只手!”老刘一听就急了,用拐棍指着老伴儿。

“看看,还不让说!干啥都用它,不是第三只手是啥?”老伴儿看他急了,就更大声呵斥他。

老刘喊不过老伴儿,气得就用拐棍使劲点地。

“呀呀呀,行了,行了!一会儿楼下又上来找你了。”老伴儿看他呲牙咧嘴,着急的样子,忽然笑起来说:“一说三只手就急眼了,好像说他是小偷了似的。”

“哈哈,可不是,自从有了拐棍,啥都用拐棍。白天给他杯子加水,在床上就举举拐棍向我致意样子,直接摆手不更方便吗?”儿媳妇笑着跟婆婆说。

娘俩哈哈笑起来。

“哼!不搭理她们,天天这么说我,哪哪都不利索还不让人整!”心里想着,不说话。看着儿媳妇拿着抹布通通擦了一遍茶几和果盘。老刘“吧嗒吧嗒”走到门口鞋柜边,一手扶着鞋柜,一手用拐棍摆鞋。这是他最愿意干的事了,非常熟练。把拐棍往鞋壳里一插,然后移动到应该摆放的位置,再移另一只。整整齐齐,看着就觉得非常满意了。

最后站在厨房门口,看整个客厅,真是收拾一遍,就是不一样。再看看儿媳妇做饭,看看对面墙上的石英钟,约摸一下,能不能准时开饭。然后“吧嗒吧嗒”地在客厅绕着圈散步。

这是老刘每天早晨必做的事情。

老刘退休前在铁路上班,一生节俭。出生在农村,从小没有父母,跟两个哥哥相依为命长大。为了参军,给住在大队的征兵的人,打了多少天水,最后被征兵入伍。复员后分到铁路成为一名电工。

也许是幼年生活艰辛,老刘从不乱花一分钱。

家里换了大液晶电视,三儿媳妇不敢告诉他,怕他心疼那个还能看的旧电视。

“爸,这个电视好吧?”儿媳妇笑着说。

“好,多钱买的?”

“不是买的!”儿媳妇看着他喜欢的样子,继续笑。

“啊?那是哪来的?”他不太明白,疑惑地看着儿媳妇。

“前几天不是买了煤气灶和电饭煲了吗?给了抽奖卷,我今天去抽奖了,中了一台电视。”儿媳妇大声说。

“真的呀!咋还有这种好事呢?这得……多大的雨点,才能落到咱们身上?”老刘发出了近乎于哭腔的含糊声,因为兴奋,发音位置都靠后了,发出浓重的鼻音。

“别激动,爸,好,是吧!”

“快给你大哥二哥打电话,回来聚餐咱们吃个喜儿,花个四十五十的。”他笑得都哭了。

儿媳妇一听哈哈哈大笑,“爸,使这么大的劲,才花四十五十的?哈哈!”

“买点好菜,排骨啥的,炒个花生米……”老刘因为激动,语无伦次地叨咕着,想说出几个他认为好的菜,又想不明白,就么么叨叨地往屋里走去,去琢磨该做点什么菜庆祝这么大的一件喜事。

话说不明白了,老刘就控制不怎么说了。眼睛不怎么好使,他也尽量不去看。但是,记忆里的一些事,反而给了他仔细琢磨的时间,一些事,就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环绕。

他喜欢摆鞋,看不了东一只西一只地随意凌乱。每次看着门口的鞋,心里又都会想起一件事来,“唉!压在心里三十多年了,说蹦出来就出来。”老刘想着,又不禁看了一眼那些鞋。

老刘有病后最佩服的就是自己的记性,以前的事都能记住,而且还很清晰,现在却时时想起那件事,唉!就剩那一件事没有交代清楚了。

十年前,那时还住平房。孩子们都回来聚餐。那时老刘刚刚经历第一次脑出血,几乎对身体没有多大影响。

“爸,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说实话。”那次聚餐,在外地的大儿子也回来了,他忽然笑着对老刘说。

大家都看着老大。

“啥事?还一本正经地要我说实话。”

“就是我十七岁那年,你从长春回来,给我买了一双皮鞋。”

老刘心里一颤。

“你当时回来说的第一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说,那双鞋是你偷的,是真的吗?”大儿子笑着看着父亲。

所有人都看着他。

“净瞎说,你记错了吧!”老刘夹着菜,谁也不看谁。

“不能!我记得很清楚,哈哈!你当时也是这样,马上就改口了,说我听错了,可偷字跟啥音能听错?”大儿子继续笑着。“你说实话,反正过去这么多年了。”

“你听错了。”他又严肃地重复了一句。

五年前,搬进新房子后。又赶上大儿子回来家里聚餐时,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又问了这个话题。

那时老刘已经第二次脑出血了,身体和语言都有些影响,耳朵也背了,眼睛看不太清,说话变得很慢。特别对于笑,常常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尽管并不悲伤。

老刘觉得大儿子一定是老了,动不动就回忆过去,十七岁的事情没事就搬出来,又当着一大家子人问,那双鞋是不是偷的。

“偷啥偷,上哪偷去,那是……79年,商店都隔着柜台,交钱买东西,咋能偷着。”他慢腾腾地解释道。

一向跟老刘不在一条战线的老伴儿,那次真的站在了他这边,说:“你爸那胆子,还敢偷东西?而且还是在长春?别瞎糟贱人了,不可能的事。没人他都不敢拿,还偷?”

他当时感谢地看着老伴儿,都笑哭了。

说来奇怪,第三次脑出血后,好多事想不起来了,这件事却越来越明了。他经常静静地站在门口,看到鞋就想起那双皮鞋,仔细想着那双鞋的样子,和那天的情景。

“那双黑色皮鞋多少钱?”

“28块。”

“试试行不?”当时柜台前就他自己。

售货员把皮鞋拿给他。大儿子跟他一样的鞋码,他试了试,正好。等他直起身,售货员去接待别的顾客,人渐渐多起来。

他一直等在那里,举着钱喊售货员,可是售货员一直顾不上他。

突然,老刘把手放下了,心开始跳了起来。他试着退了一步,眼睛看着售货员,拿钱的手平伸着,他做好了被发现后赶紧交钱的两手准备。他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浑身已经没有了力气,酸软地要瘫倒。这时他又退了一步,到了门口。没人注意他,他转身走出了商店。

坐在火车上,老刘一直攥着那28块钱,那是接近一个月的工资。他竟然不敢看那双皮鞋了,心中既没有幸运,也不是后悔,就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到家后的突然改口,老大并没有记错,因为老刘突然意识到,这怎么能是值得在儿子面前炫耀的事呢?

不知为什么,这几年老大再也不提那件事了。回来聚餐,老刘有时看着孩子们都在不住嘴地说着啥,他也分辨不清楚。有时看着大儿子,心说,“你咋不再提那双鞋了,想听听你问我那双鞋的事。”可是想的话,和要说的节奏,常常不能统一,说了开头几个字,后面的话就跟不上来。孩子们越等他说,他越是着急接不上下句,急得有时就掉了眼泪。

孩子们一看,七嘴八舌得劝他:“爸,不用说了,着急说不上来就别说了。”

老刘每次都很着急,每次都不能把想表达的意思表达清楚,就急切地看着大儿子,希望他提头,他好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因为他最近就能想起这一件事了。

但似乎已经没有那个机会了,他想。

最近觉得身体每况愈下,饭也不爱吃,眼睛更模糊了。小孙女坐在餐桌对面,只能看见她脸型,鼻子眼睛都看不清楚。

现在唯一清楚的,就剩那一件事了。

要是再不说,恐怕没机会说了,老刘坐在床边,看着脚丫,又看看身边的拐棍。“我不是小偷,我不是三只手。”他想。

老刘打开自己床头的电工包,在夹层里拿出一个布做的钱包,从里面拿出那几张钱,这二十八块钱 尽管经历漫长的岁月,尽管几次情急之下,但他始终没有花这28块钱,因为他觉得 ,那早就不属于他了。

大儿子回来了。

母亲说:“你爸最近不太好,血压不稳,脑袋总疼,不爱吃饭。天天痴痴呆呆,不知想啥。”

吃饭时,老刘看着孩子们,谁也不怎么说话,不知是不是耳朵不好使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们的嘴动不动。看着大儿子的轮廓,他知道那边坐着大儿子。

“那个……”

屋里一片安静。

“那……鞋……”

孩子们互相看着,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是,也没人像每次那样打断他,或者劝慰他。

他今天不着急了。

“79年……”老刘瞪着浑浊空洞的眼睛看着大儿子的方向。“那鞋……是偷的。”

声音轻得几乎都听不见,但是,都听见了。

他脸上带着笑意,有惭愧,或者说是遗憾,但是非常平静。

“人……特别多,那天。”他像呓语一样,喃喃地。“我……先要,试试……那鞋,我……一直,举着钱,她……忙得不接……”

老刘看着孩子们,这次没有笑就直接哭了。他伸出手,灰白的手掌心里攥着那几张钱,冲着大儿子的方向,喃喃地说:“给你钱,给你,钱!”。

那只手无力的悬在空中,颤抖着,但却,坚挺着。

“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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