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姜来把欺负阿菁的恶霸给赶走了,威风凛凛,阿菁拉着他的衣襟,眼底满是崇拜。
当然,那是姜来幻想中的情节,原型来自父亲在铁砧旁讲述的豪侠传说。
实际上,他正瑟瑟发抖地躲在苞米地里,看着村长和张伯李伯一起用柴刀吓走了混混。
阿菁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蹲在打谷场上,一张小脸哭成了大柳树上的那只花猫样。
落日通红,映上她的面颊,像个熟透的柿子,也暖暖地落入姜来心底。
少年和少女各怀心事,直到夕阳沉入西山。
2.
回到铁匠铺,姜来径直走进内屋,把自己闷入被子。
耳畔传来父亲和三伯有规律的打铁声,却破天荒地没有伸手帮忙。
姜来是铁匠家最不起眼的儿子,阿菁则是青山寨最美的少女。
他们根本没有交集。
这一夜,姜来辗转反侧,月上梢头之时,他忽然觉得故事不应该这样发展。
翌日晨光微明,雄鸡唱晓,姜来在墙上提了一柄形状最威风的大刀,拜别父亲,要出门拜师学艺。
山高路远,前路未知,姜来独自一人站在青山寨最高的山巅上,无人送别。他心中想象着阿菁那映着落日的笑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情。
“你,等我回来!”他在心底对想象中站在面前的人儿许了个诺言。
3.
山中无岁月,尘世有春秋。
新安城的驿道边的小酒馆今天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来人布衣长衫,一把长刀用粗布包了,横放在桌上。斗笠下,腰板笔挺。
店小二察言观色,奉上一坛好酒。
“客官尝尝咱临安的竹心酒,不好喝不要钱。”
刀客谨慎地端起碗,凑到鼻前嗅了嗅,眉头暗中皱了个结。在店小二热切的目光中,还是咕咚一声,一饮而尽。
“哎呀,哎呀好辣,不好喝不好喝!”
酒的辛辣涌上了眼眶,刀客失手把斗笠打落在地。
身上是规规整整的大人打扮,却露出了姜来那张年少稚气的脸。不过这张脸比起三年前离开青山寨时,已是成熟了几分。
店小二同样稚气未脱,听了这话便不高兴了,脸一拉,刚要说话,却被打断。
“小丫头长得那么好看,哥哥请你喝酒好不好?”
4.
根据闯荡江湖的第一条定理,有酒馆的地方一定有恶人闹事,最常见的戏码是调戏良家少女。
来的正好。
少女尖声呼喊的“救命”尚未落地,粗布一抖,一柄长刀应声出鞘。与此同时,剑光一闪,剑尖堪堪挑飞了长刀。
剑光纯熟,大开大合,走的是硬碰硬的路子。
刀法轻灵,一板一眼,行的却是四两拨千斤之招。
酒幡迎风招展,像面威风凛凛的大旗。不知不觉间,一刀一剑已拆过百招,那竹心酒此刻却有点上头。
撤步退掌时,姜来脚腕一软坐倒在地。一同坐倒在地的还有喊救命的那个姑娘,姜来这才发现,刚才那恶霸一定是喝昏了头。
英雄救美的戏码里,如果美如壮硕黄牛,该当如何?
姜来气恼地揉着有点发晕的脑袋:“你干嘛不让我打他?”
店小二长剑一收,表情真挚:“我怕你砸坏我的桌子。”
万幸,胖姑娘毫发无伤,恶霸也早不知去向。两个少年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姑娘,累的坐倒在地上一起看天。
“哎,我叫姜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昭白。”
落日如红灯笼,仿佛染红了远在青山寨里的那张花猫脸。
5.
新安城的街道比起青山寨热闹的多了,沈昭白脱下小二装离了酒馆,带着姜来把灯花街溜了个遍。
华灯初上,两个少年并肩坐在城头。
“喂,你是不是没钱?”
“我当然有钱!”
“那酒可是临安最好的酒!你还说不好喝。”
“我又没喝过,不好喝就是不好喝嘛。我再也不喝了!”
“不喝酒怎么做大侠?”
“谁说大侠们非要喝酒?”
“你懂什么,大侠们比武前都要喝酒,不但要喝酒,还要喝很多很多坛!”
“真的?”姜来眼睛里酒意还未散尽。
“不骗你!”沈昭白开心异常。
晚风拂过,少年的情绪昂扬。
“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要去打败天下最厉害的那个人,成为人人崇拜的大侠!”
少年的血脉里总是沉睡着猛兽,在逐渐长大的某个时候,被某个看似愚蠢的念头唤醒。
沈昭白的剑蠢蠢欲动。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你那酒馆怎么办?”
“剑客可是要闯荡天下的!”
“好!”
“再说了,明天掌柜不会再招一个店小二啊?”
6.
在姜来听过的无数个故事版本中,得到一本高人遗落的秘笈,几乎是每个主角成为主角的必要条件。
姜来相信自己就是主角,因为他就有这样一本秘笈,是在青山寨最外面那层山的一个山洞里捡到的。
姜来大方地跟沈昭白共享。
那秘笈上一个字也没有,沈昭白翻来覆去快抠烂了,也只看到简单的三招。
姜来却宝贝地一把夺回来,你懂什么,大道至简没听过吗。
风往北吹,燕往南归。
他们一路北行,穿春夏过秋冬,欺仙山赶四海,踏尽天下不平事。
沈昭白的剑越发刚猛,三尺青锋如三丈阎王尺,直教人难抵挡。
姜来的刀则愈加轻灵,揉身如舞,堪化万物于无形。
高人始终未出现,少年渐渐展露头角。
7.
北朝不比南朝安。颍都萧索,是北朝的都城。
姜来背刀,沈昭白负剑,走在空荡荡的中央官道上,竟然连碗面汤都没喝到。
颖都街道宽阔,可并四驾,但商业凋零。时年不利,盗匪横行,朝堂昏聩。
百姓安定年里愁衣食,深秋戚寂,一寸寒风一寸冻死骨。
国运飘摇,如风中陈絮。
“是因为宦官当道。”沈昭白打探回来,手里拎了两个瘦兮兮的地瓜,丢了一个给姜来。
姜来没有抱怨,身体倒是因兴奋与恐惧有些许战栗。
三个月前,沈昭白在奉阳的一家小客栈里探来一个消息,那天他兴奋异常,把尚在房里酣睡的姜来摇醒了。
“姜来,我找到天下最厉害的人了!”
“我们去北朝的颖都吧!”
“天下第一的剑客就在那里!”
姜来脑子迷迷瞪瞪,被沈昭白突突突地灌了一脑袋的连环炮。
这个消息让他迷迷瞪瞪了三个月。
姜来没有啃那个营养不良的地瓜,开口道:“我们今夜便去罢。”
那本秘笈上的三招刀法已然如灵魂般印入了他的身体,他不想等待。
沈昭白却有点沉默。
这夜,两人取出一路带在身上的竹心酒,举杯饮尽。
毕竟大侠们比武前都要喝酒,不但喝酒,还要喝很多很多酒。
8.
天下第一剑眉发尽白,是真正的绝世高手。
江湖上并非无人挑战于他,正相反,他的一方庭院几乎夜夜有客登门。
“老奸贼,看我取你狗命!”
话音未落,长枪折断,血肉横飞,一颗头颅骨碌碌地沿着青石板滚出老远,正正停在姜来面前。
这脑袋姜来认识,数月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彼时此人带领一众江湖义士刚下西线战场。
竹心酒后劲儿十足,姜来骨子里最后一点恐惧消失殆尽。
天下第一剑沈云鹤,不单单是绝世高手,更是大内第一人。
“你说他就是那个搅的北朝翻云覆雨的那个太监?”
“什么翻云覆雨的,他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人。”沈昭白纠正。
“这么说,咱们打败了他还算为民除害了?”
血涌向耳膜,豪气上胸口,姜来越过一地残肢热血,抽刀腾起。
少年时发下的宏伟志愿此刻在混沌的意识中清晰浮现,不知怎的,他又回忆起了那个通红的傍晚,和那张模糊了的花猫脸。
在他右手边,青锋铮鸣,剑影漫天,沈昭白眼底闪过一样的热血。
刀光剑影合二为一,一时天地静默,唯有舞者疾行。
这是关乎理想的一战!
沈昭白用剑硬劈开一圈亲卫,破开豁口,把姜来送入方院。
“姜来会成功的!”沈昭白兴奋转身,面向潮水般涌来的侍卫。
9.
姜来幻想过无数种结局,几乎每一种都是功成名就后荣归故里,阿菁是他故事里唯一的女主角。
沈昭白说的没错,大侠们比武前一定要喝酒,因为他真的害怕了。
那三招刀法在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温习了这许多年,如幻影般轻灵,如长虹般奔涌,无需思考,便能做出最标准最完美的动作,与那秘笈上的小人分毫不差。
一般人习武总会沾染上自己不良的动作,而姜来就像个教学的范本一样,眼耳鼻舌身意,分毫不差。
他总是很有信心。
可是面对眼前的这个人,他的信心如山尖上成千上万的雪墙遇到虫鸣般的震荡,轰然间崩塌。
沈云鹤面相红润,眉目精明,虽眉发尽白,却不显一丝衰退之相,好像,还有些眼熟。
此刻,世人眼里的天下第一剑正放松地端起一杯热茶,慢慢啜饮。
竹心酒带来的后劲儿如腊月里吹过一阵白毛风,刷的一下就散尽了。
深不可测。
“还等什么?”
这话是沈昭白说的,侍卫涌向四方庭院,却不敢进来,这才让他脱身。
望向沈昭白,姜来忽然明白了那一丝熟悉感的源头。
两条身影同时跃出。
10.
姜来不知道的是,他手里的那三招刀法并非刀法,而是天下所有门派弟子入门时都要练的半套两仪剑法。
动作基础,却圆融天地。
其实姜来一直知道,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刀客罢了,也许永远都不会成为故事的主角。
那一场,他没有害怕,却也没有打成。
沈昭白又一次用大开大合的剑拦在了他的刀前。
今年颖都的雪下得早了些,街道城楼皆淹没在层层银白之下。
姜来与沈昭白在城门口道了别。
沈昭白欲言又止,姜来心中却慢慢平静。
“以后,你要跟着他了?”姜来问。
“嗯,我没有早跟你说,其实我,早就想来看看我爷爷了,也许他也没那么坏。”
姜来没有搭腔。
风乍起,两人灌了一脖子细雪渣,不约而同地把身上的披风紧了紧。
“那你以后去哪儿?回青山寨吗?”沈昭白问。
“不,我的路还没有走完,我会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