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之歌
母亲从前常说,于永川而言,一千年便是一个轮回。
母亲一千岁那年生我,我一千岁那年,母亲又生了珠华,如今眼见着,珠华也快满千岁了。
她离家那日,才只有八百岁,算起来,她竟已在忘川的水宫呆了两百年了。
这两百年间,她很少回到这间长满花藤的院子,母亲受不住思念之苦,便常去水宫看她,我却一次也没有去过。
我每日都安静地待在我的屋子里,关上门窗、闭门苦修,永川的神仙们都以为我如今是想要苦修成神了。
虽然我们都知道,永川境内的神仙永生永世都无法登上九天神界,这是父神为我们定下的命。
当然,我从不屑于登上九天。
我每日躲在房里做的唯一一件事,只是盯着屋子里那扇唯一的窗叶。
窗叶后头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幻镜,幻境里头,珠华正坐在忘川为她准备的闺房中对镜梳妆,火色珊瑚妆台上摆满了永川河底的珍石琉璃,这些都是忘川送她的,我亲眼所见。
我见着珠华额间那滴朱砂痣越见鲜红,她对忘川的示好从不拒绝,他送什么,她便接下,可她也从未用过那些东西。
我见着珠华头顶一直插着那一枚翠绿石钗,那是她满五百岁那日我从疾病之神那老头手里夺来的。
我见着珠华梳妆完毕,走到早已等在门口的忘川跟前。忘川携着她的手,神态像温柔绻缱,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还见着珠华临走前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看向屋顶,她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妖艳,也那么得意,她知道我在看她。
他们走出了屋子,我也解了幻境。
只要他们在屋子里没有滚到一张床上,我便心安了。
我躲在屋子里窥伺我的妹妹与她未来的夫君,这一瞧,便也瞧了两百年。
直到,珠华临满一千岁的前一月,永川河忽发大浪,浪涛化作水形飞鸟飞入永川众神的院子,水鸟带给众神的消息是:河神之子与彼岸花神将于三日之后完婚。
这一晚,永川格外热闹,疾病之神与离别之神打开我的房门,冲进来对我说,“沙叶,你妹妹三日后便要成亲了,你竟还不出门吗”?
那一晚,我仍旧没有出门,我坐在床边,盯着幻境里的珠华,盯了一整夜。
这一夜,她似乎睡的不好,半梦之间或许还叫着谁的名字,我听不见,但我想她叫的或许是我。
三日之后,永川众神都带上贺礼来到水宫。
我与母亲跳进永川河一路游到水宫之外时,忘川的水龙就盘旋在水宫外,那水龙威风依旧,头顶上却没有再载着小忘川。
我进了门,看着大殿中一身红衣意气风发的忘川,便觉他是配得上珠华的。
不多时,守护神也走进水宫,但他对众神的问候不置一语,他一路走到我的面前,冷冷道,“现在你还可以后悔,珠华如果嫁给别人,彼岸的死亡诅咒就会应验,她会很快死去”。
我惊愕的看着他,心中百转千回,有惊讶,有怀疑,甚至还有几分窃喜,我佯装冷静的问他,“如果嫁给我呢?”
他捋了捋长胡子,“她嫁给你,河水倒流,灵蒙山塌,守护神死,但珠华可以活下来”。
他顿了顿,又道,“彼岸花、彼岸叶,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生生世世,永无休止”。
我冷声道,“为什么”!
母亲回过头看我,神色有几分慌张,“沙叶,你在跟谁说话”?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母亲的话,守护神已转头将我拉进了他的幻境。
幻境中仍是忘川的水宫,只是没了喜庆的红色帷幔和吐泡的水龙,母亲正站在大殿里大声呼唤我的名字,但我明明就在这里,她却看不见我。
守护神道,“彼岸花是死亡之花,她的出生就预示着死亡,这是天命”。
我看着他,“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的瞳孔里闪出一点红光,“要么她死,要么我死,但她死了,永川就会变成没有接引之花的神界,就会失去连接九天神界的力量,到那时,永川脱离神地,众神也会褪去神根,化身为魔”。
“众神化魔”?我难以置信,“母亲呢,她难道不是彼岸花神吗”?
守护神叹了一口气,“我们都老了,彼岸花需要新的神,永川需要新的接引之花”。
我惊到,“我们”?
他忽然沉默了下来,我看着他苍老的脸,忽然生出了可怕的揣测。
接引之歌
他只沉默了片刻,便已说到,“我是曾经的花叶之神,也是你的父亲”。
我震惊的看着他,颤声道,“你……”我分明记得母亲曾说我与珠华都是没有父亲的。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转身看向大殿上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面前的水宫已变作永川神界。
但这时,神界的天已由蔚蓝变做了纯黑,大片漆黑的雪朵从穹顶砸下,永川变的一片死寂,一如珠华降生的那一晚。
而那河岸两旁,永川众神双目呆滞地走出自家院子,暗雪砸落在他们的身上,瞬间融入了血肉。
神仙们的头上慢慢长出蜿蜒曲折的长角,脸上开始生出黑色灵纹,神就这样变成了魔。
众魔跨过永川河岸,跳入人间,他们张着一张黑气缭绕的大嘴,口中喷出乌黑浊气,将所有灾难带给人类。
他们疯魔了,他们要将所有噩运都撒向人间,他们要人间变成炼狱。
我呆呆都看着这一切,内心竟有一丝感到畅快,人类的哭喊与惊慌神色都令我畅快。
“你再看”,守护神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我楞楞地抬头,前方又变作了河神的水宫模样。
只是这时,忘川僵直的站在大殿中,像一根麻木的柱子,而红衣的珠华靠在他的怀中,墨绿色的血液顺着她的嘴角流到地面,淌成一条长河。
但他的手,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刀,那刀刃上还覆着一团墨绿色的血液,那是珠华的血。
我顿时如遭雷击,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握住,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身子也轻飘的似要离地了。
我捏住守护神绿色的长袍,喃喃地问他,“他为什么,为什么要伤害珠华”。
守护神指着上方。
我抬头的间隙,头顶宫阙已破碎,轻烟从四面腾起,前方的水龙宫殿变作一方霞光四溢的高台,高台之上,神女飘飞、仙人散走,高台之上悬着一具金黄步撵,撵上的神帝身后隐有金龙腾飞。
这便是了,永川众神的向往的九天神界。
步撵之下,半跪着那个玄衣的、高傲的忘川,神帝拨开额前珠帘,拔下金龙之鳞刺向忘川,他非但不躲,反倒笑的开怀。
我楞楞地问,“他在做什么”?
守护神冷笑,“当然是飞升九天了,父神建造永川神界之时,给了永川之神一个飞升九天的机缘,若有神仙取得了接引之力并杀死永川众神,永川便会封禁,此人位升九天”。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我的心脏,原来,我们不过是父神用来考验人心的玩物罢了。
我努力开口,“他要如何取得接引之力”?
他扶住我的肩,看着我的眼,一字字道,“入其身、取其血”。
我一时瘫软,直欲跪倒。
守护神握住我颤抖的身子,又道,“心头血”。
那一刻,天地灰暗、万物失色。
我回过神时,大殿中已经满是参宴的神仙,我转头去看忘川,一身喜袍的他脸上散发着曼陀罗一般致命的微笑,我忽然明白那笑是为了什么。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出了幻像,我的脚下生出了两根长长的藤蔓,藤蔓之上花株盘结,逐渐盘旋成了两道绿色叶墙,叶墙一路蜿蜒着追向大堂中一身嫁衣的珠华。
母亲扑过来,厉声问我,“你要做什么”!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她便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拉住我的衣袖,哭着摇头。
我知道母亲的绝望,她看到我和珠华的未来了,但我不能停,我不能让永川众神化妖、不能让忘川得逞、不能让珠华嫁给别人,更不能让她死去。
我只能决绝地向前,任她绝望的滑到在地,我听见她趴在地上喃喃道,“又来了,命又来了”。
前方众神被扑开,绿色藤蔓为我与珠华架起一条通道。我飞扑过去,一把掀起她头上的珠链,将她搂在怀中。
她惊慌的看着我,“你要做什么”?
“带你走”,我说。
珠华楞了片刻,只有片刻,片刻之后,她便已微笑着环住我的腰。
忘川从门口冲过来阻拦我们,我顺手丢下一片绿叶刺向他,便冲水面而去。
冲出水境的那一刻,我在河岸旁编织了一个幻境。
我们冲进幻境时,忘川终于坐在水龙上追击而来。
但他只能眼见着幻境的入口慢慢关闭,他目眦欲裂地喊,“沙叶”!
飞升之歌
珠华就站在我的身前,身着嫁衣的她风华无双。
她从前也是穿红衣的,只是今日,她的嫁衣上绣满了彼岸花藤,花藤从她脚下一路蜿蜒着伸展到胸前,胸口那里,是一朵盛放的彼岸花,这一身嫁衣包裹住的珠华,足以令永川万物失色。
她只要轻轻一笑,我便情愿将生命献给她。
我想不通,忘川为何情愿要做一个冷冰冰的天神,也不愿与珠华相守余生,或许,这便是母神想要的浪漫。
她开了口,“我就知道你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