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鲁迅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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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公园,原名虹口公园,位于上海市虹口区四川北路甜爱支路。公园原建于1922年,鲁迅在上海就居住在公园一墙之隔的山阴路。解放后1956年鲁迅逝世20周年时,鲁迅墓由万国公墓迁葬于此,改名鲁迅公园。

梅和琳并肩站在公园门口读着这段介绍文字,琳说:“原来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奇怪,以前来过这么多次,都不知道。”

梅笑说:“那我更是来过几百次了,也都没有细看过呢。”

她们两人是大学同寝室的同学,大学就是鲁迅公园后门那所,因此鲁迅公园对那时的她们来说根本就是校园的一部分,一个后花园。梅毕业以后留在学校,又过了十几年,她亲眼看着这个公园从收费到免费,四川北路从繁华到如今的商业萧瑟,连多伦路文化街上的朝花夕拾钟楼最近都传出拍卖的消息,作价两亿。

琳已经在国外定居十几年了,今天是出公差来上海,抽空来看望梅。正好中午休息时间,两人吃完饭,就信步往公园来散步。

时值初春,万物复苏,风也变成了三月的熏风,柔和妩媚。鲁迅公园一年四季都聚集了附近爱好艺术的老年朋友,一走进公园,丝竹阵阵,悦耳赏心。

走过纪念朝鲜爱国烈士尹奉吉义举的梅园,身边与一群日本大学生擦肩而过。大概鲁迅公园是他们春假上海见学的一部分吧。两人由小径走上梅园背后的小山丘。

琳嗤嗤掩口笑道:“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寝室吃完散伙饭,也是来鲁迅公园,在这假山上遇到的爷叔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副情景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污秽,成为梅为数不多的性启蒙中的一环。

那天她们几个女孩鱼贯登上假山,在一个拐角处远远见一个穿着米色格子衬衫,背对着她们在观赏迎春花。走进来却大吃一惊,那大叔转过身来,手里攥着他发红的生殖器,对着她们眯起眼,也并不看她们,脸上也一般涨红,露出自得的神情。

女孩们虽然受了惊吓,但都强做镇定,装作没看见快步走过。她们好像都能听到对方心中在叫:“糟了,来不及了,倒霉。”但是谁也没说话。大家前后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此后也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琳说:“当时我们怎么会什么都没说没做呢,至少应该骂骂那家伙。”

她又说:“我听说暴露狂最得意的是看到对方受到惊吓。现在如果出现,我立马拿出手机给他拍照。也许还应该说:太小了吧。”

梅大笑说:“这可是你说的!”

两人果然留心,但凡逮住一个,她们就准备如法炮制,但从假山下来,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两人兴奋惊险之下,反倒有一丝失望。

琳说:“咦,怎么现在这公园清净了,变态都不见了。以前晚上从这里穿过公园回学校,都会有人迎面来问小姑娘要不要一起玩一玩的。”

梅说:“那是你,长得太漂亮了。”

琳是他们当年的班花,性格活泼,所以当时颇为引人注目。梅则长相平淡,身材干瘪,只有两个酒窝显出几分可亲,尤其是人到中年,现下她忧心的是自己渐渐上爬的发际线。她从小就是“女班长”的长相,虽是师长的宠儿,却并无多少异性缘。比起巧笑倩兮的琳,她自叹不如。

两人怎么会成为好闺蜜,梅也忘了。不过琳身上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活力,到现在还在,也许自己也是被她这一点吸引。像她那样的女孩,才担得上“名花倾城两相欢”这样华丽的句子,如同正青春到了四月间,会明艳得刺痛人眼。

而她自己呢,因为平淡,反而显得可靠。工作也选了最保险的路,一路走来,任劳任怨,人人称赞信赖,有什么事交给她总是稳妥的。十几年下来,她已经是学院的副院长,明年院长就要退休了。

所以,不管怎样的人生,并不是无所得,她想道,跟琳站在一起,也并无相形见绌之感。

琳毕业后先是进了五百强外企,不到一年,公司派她去本部进修,她在当地进修途中认识了后来的丈夫,自此一直在国外。或许是国外空气干净,风景好,人际关系简单,她倒是看起来还保持着少女时的灵动。

不像梅自己,已经头上出现了几根白发。早起梳头的时候不时会暗暗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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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下来是一个湖。清风徐来,杨柳依依。湖边最有利的地形为老年合唱团占据,正在气势磅礴地合唱《绒花》。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绒花——绒花——”

去年年底的电影《芳华》据说带动了老年婚外恋潮,想来如今饱含深情的圆润女高音,正遥遥地带他们飞向过去。

琳说:“怀旧啊,一晃我们都到了可以怀旧的年龄。”

两人一时兴起,租了一只脚蹬船,泛舟湖上。船吱呀吱呀,两人好不容易配合好,找到默契,一起齐力向三孔桥蹬去。

琳说:“你还记得毕业前那天晚上吗?我,你,剑冬,还有李明。”

那时候将近毕业,每个人都沉浸在一半伤感一半兴奋的恍惚心情里。不过对于他们这四个人来说,却是难得的清闲日子。

李明是当时他们年级的辅导员,其实年纪比他们只大两岁。学校新入职的老师,大多要从辅导员做起,先在学生工作上锻炼两年。但锻炼锻炼着,李明和琳两个人不知怎么就好上了。

当然他们的恋情处于半地下的状态,毕竟也算是师生恋,说出来影响并不太好。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梅是琳的闺蜜,自然瞒不过她,剑冬呢,剑冬那时候是个上进学生,他们院系的学生会主席,跟辅导员走得近,也在情理之中。

那天四人在湖上踩了一下午船,十分开心,天渐渐晚了。鲁迅公园六点关门。他们出来去四川北路吃了生煎又慢慢往回走。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难得的满月,光华皎洁。他们沿着虹口足球场靠鲁迅公园这一边的栅栏走,琳看见里面草坪上仍有人影,提议说:“从来没有在晚上进去过,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栅栏不高,翻过去毫无难度,只是两个女生穿着裙子,两个男生先翻进去,再伸手扶她们接应。

从这边的栅栏翻过去就是鲁迅墓。鲁迅墓是一片长方水泥石,上刻“鲁迅墓”三个字,让人疑心是不是真的有鲁迅的尸骨在里面。三面环伺松柏,正对一大片草坪。不时有跟他们一样溜进来夜跑的人经过。

月光下一切似乎都有魔力。两个早已陷于魔法中的恋人自不必说,平时梅总嫌剑冬过于上进,此刻也显得顺眼多了。

走到湖边看到停在泊船处的船,琳说:“今天月亮很亮,要不要再划一圈?”

两个男生七手八脚去找系船的绳子,几个人刚坐上去,只听岸上一阵脚步声,几个往一个方向跑过来,嘴里说:“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他们跟紧从船上跳下来,李明最后一个下船,他一用力,船在身后摇摇晃晃,哄地一声翻了。

四个人也不顾不上闯出什么麻烦,仍旧跑回虹口足球场的栅栏那边,再翻栅栏出去。

梅动作最慢,她跳下来的时候脚踝一阵钻心疼,过后去医院才知道是骨裂,那天晚上只能由剑冬背着她回了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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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算是你们的定情之夜吧?”琳说。

确实,梅和剑冬用毕业前剩下的两个月谈起了恋爱。两个人都是上海人,梅已经定好留校,剑冬也有好去处,也没什么好操心的。那算是他们的黄金岁月了。

“可能是我们最好的时光呢。”梅轻叹道。

两个人毕业后不久就顺利成章结婚了。又过了几年,剑冬进入了一个浑身不舒服的状态,他总想去哪里闯一闯。正好此时有老同学叫他一起北上,去开外语学校,他跟梅说:“总归要趁着年轻,多经历经历,也可以让我们的生活更好。”

本来他只准备去一两年,但是后来时间越拖越长,渐渐地两人成了长期分居的状态。

“剑冬还不准备回来吗?”琳问。

梅说:“这两年倒是说要回来,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啊。他在那边听说也是过得不错的,回来干什么呢?”

琳沉默不语。梅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李明。

毕业后琳去了那家很忙的公司,梅就预感到他们也许成不了。学校和社会上还是两个样,特别是刚工作的小女生,一个月一个样,她们的变化简直就像雨水后的竹笋一样,几天不见,就高出几截。

半年后,就听她说明年公司想派她去总部培训,可长可短,可以自己提出来,短则一年两年,长了就说不定了,调去总部工作也是有可能的。

琳肯定跟李明商量过这件事,但不清楚具体怎样。结果就是琳去了再没回来。

“其实,那时候,我跟李明说过,我们可以先分开半年,如果他还想找我的话,可以联系我,我会回来的。”琳低头说,“可是他后来再没有联系过我。”

“也许,那些暴露狂大叔们,至少还是有一点可敬的,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从来不骗自己没有这个欲望。不像我们。你看看我们当时分手的理由多么可笑啊。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未来而已。我当然算不上一个痴情的人,听说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人替代他。在国外没多久我就新交了男朋友,其实那时候我是以为就像按一下鼠标右键,替换文件就可以了。”

是的,真是不可思议,梅想,难道在二十岁时我们体内都有什么魔力因子,在它爆炸放出最灿烂烟花之后印记就无法消除?以至于以后的岁月都被映衬得苍白无比?或者我们身体的某一部分,在那一刻就已经停止生长了,永远永远定格在那个有月光的晚上。

但是,接下来,还有黑洞洞的老年,阴险地蹲守在前方。

梅不敢告诉她,在她出国没多久,李明就遭遇了车祸,这是他没能找回她的原因。他的头盖骨削去了一半,在病床上躺了半年才恢复神智。他的康复期十分缓慢,学校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给了他一个学生处的闲职。

听谁说过,人是上帝手中的风笛,吹出什么曲子,完全不能随意。

琳带着困惑的表情,似乎在向她求救:“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就是我生命的顶点了。我现在害怕的是,我的身体渐渐老去,心仍然停留在原处。你知道老人的躯体里有鲜活的欲望是多么可怕吧,就像那些老爷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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