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夏天的结束,旅舍的生意渐渐冷清了下来。其实这并不是一个旅行的坏时节,离大西北寒冷肃杀的冬天还有好些时日。白天的日光没有那么炽烈,夜晚的温度也不至于冻人,风是大了点,但因为植被尚存,不会像春天那样四处扬沙。
我从一大早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杏树下,看着屋檐下飞舞的燕子,一边发呆一边抽烟,间或给零零散散几个旅客退了房,便再无事可做。
这间青旅开在小城边缘,是老四合院改建的,两进院落,守着一片杏林。交通不算十分便利,但环境清静怡人,所以生意还凑合。淡季刚到的时候,旅舍老板就迫不及待跑掉,走南闯北去了,留下我一个伙计看店。
房间一间间空下来,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人入住,我只能整天窝在前台打游戏,打累了则百无聊赖地瞎转悠,在院子里莫东搞西。直到一位新的客人终于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立马激动万分地迎上去,生怕人家看两眼就走掉了。
新来的客人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带了个大箱子。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沙,走进院子四处打量了一下,才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下了。
我给他倒了杯水,寒暄了几句,得知他名叫林景程,刚大学毕业,专门错峰出行的。我领着他看了一下旅舍的条件,谈了下价钱,他便要了一间位于后院的标间,带独立卫生间的那种,这可是我们店里最好的房间了,一般像他这种没有收入来源的学生,来了都是要多人间的床位,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把大门和房门钥匙都交给他,他没有立刻接,突然问我热水器好使不好使,说现在晚上凉了,不能洗热水澡的话他住不了。
大西北缺水,很多青旅的自来水管线铺设也不过关,都存在洗澡困难的问题,看着倒是有相应的设施,可究竟顶不顶用就难说了。他倒是个有经验的人。
上门的客人哪有再放走的道理?我连忙跟他说好使,现在没其他人,就你一个人用水难不成还满足不了么。
一桩生意就这么谈成了。
下午的时候也没来客人,我便一个人跑进城里买菜,买了足够维持个三四天的量,一路气喘吁吁地提回来,放进后院的厨房里搁着。
直到晚上都没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再看见林景程出来活动。吃完饭,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前台打游戏,玩到困了的时候就摸进后面的休息室里睡了。
打游戏的时候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很是费神,所以我一般都睡得沉沉的,一觉能够到天亮。可那天晚上三更半夜的时候,我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听到附近特别大的水流声,哗啦哗啦地响得亮堂。我翻了个身,意识又沉了下去,再次接近清醒的时候,听到那水声竟然还在,心想外面莫不是下起了大雨?
可这秋天的西北,雨怎能下得这么大?
脑子这么一运动不打紧,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调动起听觉的方位感仔细辨析着,水声似乎是从隔壁紧邻的房间传出来的,记得那个房间是个八人间,现在没人住,门都上了锁了。
这里晚上温度低,很有几分寒意,说实话我是真的不想起来,但一琢磨万一是水管爆裂什么的,就这么放任它流到早上,太浪费了。
我索性打开灯,抓了件外套穿上,也懒得再戴隐形眼镜,下了床,百般不情愿地朝外面走去。
这高度近视眼在晚上看东西太吃力了,我小心翼翼地挪去前台取了钥匙,又循着水声的方向,走到了隔壁的房间,捅了几下才把门拧开。
就在我打开门的时候,水声戛然而止。
屋子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这一下更是静得出奇,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听到房间深处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声,急忙摸索着把灯打开了。
旧顶灯发出昏黄的光照,勉强让我看到了屋子里的陈设,一切并没有什么异样。我便定了定神,快步朝里面的卫生间走去。
刚走到卫生间门口,伸手正要去拧门把手,门突然砰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我还没搞清楚情况,就听到一声尖锐的惊呼。
面前竟然站着一个女人,身上裹着条大浴巾,双手紧紧地护在胸前,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脸和肩膀上。虽然不太看得清楚她的细微表情,但很明显她被吓得不轻。
我急忙退开了一步,条件反射地赶紧道歉解释,说我是店里的伙计,听到有奇怪的声音就来查看一下,不是故意要来偷看什么的。可说了两句就觉得不对劲,这女的是哪儿来的?咱们旅舍里现在就一个客人,林景程啊。
听我一问起,她像是也松了口气,解释说自己是林景程的女朋友,下午的时候来的,当时我不在。因舟车劳顿,她一到房间就睡了,晚上的时候觉得浑身脏得难受实在想洗个澡,没想到房间的淋浴不怎么出水,她找了一圈,发现这个房间的窗户可以打开,就翻进来洗澡了。
为了洗澡也还满拼的,我心想,女孩子嘛,可以理解。
误会解开了,我便十分客气地说,旅舍的淋浴经常会出问题,你要是想来洗澡的话我以后就不锁这间门了,反正也没别的客人。只是这个卫生间不通风,容易脏,我每天得打扫一下,你洗澡的时候最好把外面房间的灯打开,这样的话我就知道里面有人,不会进去了。
她道了谢,便推脱说要穿衣服,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早上,我睡了个大懒觉,洗漱之后便直接去了后院厨房,进去之后看见林景程也在,他正在灶台边忙活着切菜,炉子上大火炖着东西。
他看见我,便不好意思地说,我借你房间里的厨具用用,冰箱里的食材我也用了点,我会付钱的。
我忙说没关系,这个厨房本来也是开放给客人用的。
接着我便一边准备早饭,一边说起了昨天晚上撞见他女朋友的事。林景程显得有点尴尬,说女朋友出门在外什么都好,就是受不了一天不洗澡,而且洗的时间又特别长,没一个小时根本出不来。
她怎么不来吃早饭?我问了一句。
她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想趁着阳光好的时候去拍点照片,他回答说,我今天不想出去,就留在这里休息一下,顺便做个饭。
我用微波炉热好了包子和豆浆,坐在桌子边开吃,看着林景程熟练地炒着菜,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他跟我讲他的行程和路上的有趣见闻,我跟他讲这边的风土人情,还给了他一些有用的交通信息和建议,很快就熟络了。但总的来说,林景程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背包客,他既没有惊世骇俗的身世,也没有特别出众的人格魅力,对见惯了天南海北、形形色色的旅行者来说的我,他实在是沧海一粟。
吃完饭后我便去了前台隔壁的那个八人间。当了这么多年的伙计,先干活后玩乐的好习惯我还是有的。我敞开卫生间的门,用干净的拖把仔细地把地板上的积水拖干,还用手清理了一下积在地漏口的脏污。
下午临近黄昏的时候林景程他女朋友回来了,穿着长裙子,背着个大挎包,进了大门后便径直朝后院走。我正坐在前台里面打游戏,听到脚步声就抬头招呼了一句,哟,回来啦?
她对我笑笑,答应了一声,也没停下,就顺着对面屋檐下的外廊没进了里面去,留下一路淡淡的香水味。
晚上我刚睡下不久,就再次听到了隔壁房间的水声,像昨天一样,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接下来两天都是这样,总是有人在半夜的时候洗澡,把我弄醒了几次,但也没有夸张到夜不能寐的程度。
其实我也想象得到啦,年轻男女,干柴烈火,睡下了之后突然兴之所至想要亲热亲热,女朋友有那样的洁癖,完事后又得冲个澡了才睡得着,可不得弄这么晚?
我倒是不介意为了客人的福祉而打扫卫生间,但是让我比较糟心的是,这两次我去打扫的时候,都发现淋浴头没怎么关严,水流了一夜,虽然算起来也没多少钱,但对于从小在缺水地区长大的我来说,真是很难接受的。因此我决定再碰到那个妹子的时候,一定要当面提醒她在洗完澡后关紧水阀。
可事情就有这么不巧,我竟然一直就没再碰到她了。都怪我贪睡,老板走了之后就没人管我,这几天我和哥们一起打网游打得特别厉害,起床的时候基本上已经临近中午,客人早就出门了。
第五天上午,我正在打扫卫生间的时候,听到院子里有人在招呼,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新客人上门了!我忙不迭放下了拖把就奔出门去。一看,院子里的大杏树下站着两个男的,一个中年人,一个较年轻的,都只背了个小包,正原地转悠,东张西望。
你是这里的老板?中年男子见到我,一边问一边走了过来。
老板出去玩儿了,我是伙计,管事儿的,您先坐呗!我殷勤地说,拉了两张竹椅子过来,脑子里便开始罗列各种房型了。
中年男人也没坐,掏了掏夹克的口袋,拿出来一张证件,说,我们是这个片区的警察,跟你这儿了解点情况。
我愣了愣,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两个青天大老爷,诚惶诚恐陪起笑来,哦哦哦,是这样啊,什么事儿呢?我肯定好好配合。
年轻的那位便走了过来,从包里拿出一张素描画,递给我说,你看你见过这个女的没?
我接过来看了看,上面画着一个年轻女性的头像,长得不丑也说不上漂亮,就是那种普普通通,扔人堆里就找不到的类型。硬要说的话,看上去也好像有几分眼熟,可也不能确定就真的见过,何况画像和本人还是有差距的。
我便实话实说,记不太清楚了。好奇心作祟,也没忘了打听一句,这女的咋了?
中年男子敷衍着回答,是个失踪的,关系人来报案了。有人说目击到疑似她的女子往这附近走了,我们就来排查一下。
我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最近怎么到处都有年轻女孩失踪的案子,你们也挺辛苦的,要不喝两杯茶歇歇脚?
中年男子没有理会我的邀请,而是往我身后看了一眼,接着问,店家,你这旅舍里现在有没有人住?
只有两个大学生,是一对恋人,住标间里呢。我回答。
年轻男子笑了一声,大学生?这都开学好久了,怎么还在外面玩啊?
好像是刚毕业的,还没找工作,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补充了一句。他俩现在不在,要不您也可以顺便问问他们了。
你不介意我们四处看看吧?中年男子有点不耐烦了,没等我回答,就径自往旁边的几间屋子走了过去,隔着窗户往里面瞧。
旅舍不大,他们逛完一圈后回到院子里,看上去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年轻男子走之前把画像的复印件放了一张在我这里,还给我留了个电话,叮嘱有什么新的情况就及时联系。
送走了两个人物后,我便继续打扫完了卫生间,这时已是晌午了,肚子已咕咕大叫了多时。少吃一顿早饭让我饿得慌,我收好工具之后跑去厨房一看,冰箱里竟然没剩什么食物了。本来我就是按照一个人的消耗量来买的,可现在林景程和他女朋友也在吃,哪里经得起几天?
我坐在院子里发了会呆,实在懒得进城买菜,想想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生意,索性联系了家住附近的哥们,讲好了去他那里蹭个饭。之后我便锁好了大门,自己溜出去潇洒了。
这一潇洒就差点没回来。恰逢周末,朋友又叫了别的朋友来,大家凑了两桌牌局,打了一个下午,之后又出去下馆子,吃吃喝喝闹到了晚上,才算尽兴。
我给灌了几大瓶啤酒,满脸通红,醉得不轻,但好在还没有到丧失意识的地步,打了个车回到大路口,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穿过寂静的林间小路,推门进了旅舍的院子。
我头昏脑涨,脚下就跟踩着跷跷板似的直晃荡,难受得只想倒在床上直接睡过去,却在刚刚走到前台休息室门口的时候,又听到了邻屋里哗哗的水流声。
一眼望去,屋子里的灯是关着的。我明明记得告诉过那个娘们,洗澡的话要把外面的灯打开吧?她是不是洗完之后又忘记把水关好就走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走过去就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刚刚跨进去,就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我又退了出来,回头便看到林景程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正对我,直直站着。
院子里乌漆抹黑的,屋檐的浓重阴影遮蔽了他的半张脸,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很快咧起嘴笑了笑,说到,大哥,你这么晚才回来?
我点点头,口齿不清地问,你……你女朋友在洗澡吗?怎、怎么不开灯?
哦,她进去的时候天还没黑,可能忘了。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喝醉了吧?快回去休息好了,我待会也要洗,正等着呢。
那好……你们洗、洗完了别忘了把水关紧,不然……容易漏!我说完便已经一刻都站不下去了,转身晕晕乎乎地回到了休息室里,倒在床上立马不省人事。
一晚上的宿醉后,我是被自己浑身的酒臭味给薰起来的。
昨晚竟然连门都忘了关,此刻阳光已经晒屁股了,烤得全身暖烘烘的。我坐了起来,头一阵裂开似的痛。
我怀疑自己半夜的时候是吐了,床上难闻得一塌糊涂。定了下神后,我便赶紧爬起来,脱掉了衣服就往卫生间里钻。
打开了淋浴头,水虽然不大但勉强也能冲干净,我一边打着肥皂,一边使劲搓着头发和身体。
洗着洗着,觉得脚下有什么不对劲,一低头,发现地面的水积了起来,都漫过脚背了,角落里的地漏非但没在沥水,反而咕噜噜地往外冒着脏水。
眼看着水就要漫到外面去,我心里骂了一句娘,赶紧关上了淋浴,揭开地漏盖用手指掏了一下,虽然是掏出了一些恶心的污物,但仍然无济于事,水一点都没往下漏。
我站起身来去找掏马桶的皮揣子,却崩溃地发现,连马桶也给堵上了!里面的水漫到了马桶边缘,发出阵阵恶臭,恶心至极。
完了,下水道不会是全盘瘫痪了吧?我急忙草草擦干净了身子,穿上了换洗衣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冲去隔壁房间的卫生间,一看便彻底傻了眼,这个卫生间也堵得脏水漫了一地,根本没办法下脚了。
要是一两天不能洗澡就算了,他们顶多抱怨个几句,可卫生间搞成这样,客人不立马走人才怪。
我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却突然发现,地板上的积水里漂浮着一些东西,黑乎乎的。
弯下腰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大团一大团的头发。
全身立刻起了一阵恶寒,我死死捂住嘴,强压着畏惧感用手去拨弄了几下,头发又多又长,已经在下水道里网络了各种污秽,缠结成球状了,这么吓人的量,不可能是洗澡的时候自然脱落的。
这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昨天那两个警察找到这里来的情形。画像里的那个女人,好像也是留着一头披肩长发。
心跳咚咚作响,顶得胸口难受,差点从嘴巴里蹦出来了。我连忙扶住墙壁,勉强镇定了几秒,强压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再次往水里看去。
除了那几团黑色的头发之外,我又发现几颗沉在地板上的亮晶晶的小薄片,那分明是女人的指甲。
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下,我便不动声色地打扫了那些可疑的东西。之后出了门朝厨房走去,想先泡杯杏皮茶来压压惊。
走进厨房,迎面便撞见林景程又在那里忙活着做饭,心里七上八下,只好强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打了声招呼。
他回头跟我寒暄了两句,便又自顾自切起肉来,看上去真是个家庭好主男。灶台上满满都是丰盛的配菜,被他挡了一半的案板上好像放着新鲜的排骨,鲜红鲜红的,他拿着我那把剁骨头用的大菜刀,一下一下用力砍着,肉和骨头被斩断的声音,滑腻而干涩,心惊肉跳地回荡在安静的厨房里。
我咽了下口水,赶紧开始拿杯子泡茶,为了打破这莫名压抑的气氛,开口问到,你们昨晚洗澡有没有什么问题?
水不怎么热,他回答。
我吐出口气,试探着说,刚刚我洗的时候发现下水道堵得挺凶,脏水都反渗出来了。我约了水电工明天一早来修,他只有明天才有空,所以你们今天晚上可能洗不成澡了,也请尽量别用卫生间。
啊?他停了下来,有点为难的样子,那我女朋友肯定要闹别扭,她最受不了这个。
我想了想说,要不我多烧点水,让她用毛巾擦个澡行吗,明天应该就修好了。
没事,不用麻烦了。林景程爽快地摆摆手,说,实在不行,我让她在附近的旅舍洗了再回来。
泡好杏皮茶后大喝了几口,酸甜酸甜的,人舒服了一些,可饿的感觉也跟着起来了。闻着满屋子炖肉的香味,我实在有点招架不住,便作势要走,嘴里说着,你先忙着,我出去吃个早饭再回来。
林景程急忙叫住我,很识趣地说,大哥,这都大中午了,你就跟这儿吃吧,我快做完了。昨天出去买了很多菜,肉也不小心割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这多不好意思,你不是给你女朋友做的吗?她去哪儿了,怎么不回来吃饭?我稳住步子,趁机多问了几句。
她刚刚打电话跟我说,在外面遇到几个驴友一起吃饭,就不回来了。说着,他倒也利索,打开了高压锅,拿了个碗便开始盛菜。
香气顿时灌了整个屋子。而我紧紧捏着茶杯,手心出汗,如坐针毡。
卫生间里那些残骸是谁的?他女朋友真的是他女朋友吗?和画像中失踪的女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可恶啊,无论我怎么回想,都想不起那天晚上撞见的正在洗澡的女人长什么样了,没戴隐形眼镜根本就看不清楚。
无论如何,我必须得见到他女朋友,确认一下才行。
正想着,林景程已经把盛好的一碗莲藕排骨汤和一碗饭端上了桌,笑着说,你先吃着,要不够,我多盛几碗就是了。
我犹豫着摸上了筷子,感觉手都在哆嗦,想着横竖豁出去了,便尽量语气自然地说,对了,昨儿有两个警察来我这儿了。说完我停了一下,下意识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也端着碗饭坐到了桌子边,一脸人畜无害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往下说。
他们说附近有个女的失踪了,正到处找呢,还给我了一个画像,让我也问问你女朋友见没见过,毕竟她这几天都在这附近玩,见着的人也多。
哦,他平淡地答应着,把一块排骨夹进碗里,沾了点酱油,大口地嚼起来,边吃边说,她今天指不定几点才回来呢,前两天还跟朋友去唱K来着,半夜了才把我吵起来开门。
我欲言又止,只得自圆一句,最近这种事情可多了,你女朋友一个人在外面玩可要当心啊。
他吃得倒是香,我举着筷子,却迟迟没能下手。看着面前大块大块的排骨,想象力一活络,一股恶心便猛地从胃里涌到喉咙管,差点给吐了出来。
在他诧异的表情下,我哽咽着说了一句我不舒服,直接站起来就冲出去了。
当天晚上,我原本打算撑着不睡,守在前台里一边打游戏一边等他女朋友回来。可等到了后半夜,我哥们都下线睡觉去了,院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倦意纷至沓来,上下眼皮打架得火热。究竟是什么时候放弃抵抗,开始打起瞌睡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当我突然惊醒过来的时候,又一次听到了隔壁的流水声。
水哗哗地流着,下大雨似的,持续扯动着我的神经,听上去像是比之前都响得多。
咦,他女朋友回来了?
明明告诉过他们今天不要洗澡的啊?我立刻给气得神清气爽,脑子里想象着隔壁房间水漫金山的惨状。
于是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我急冲冲地奔了出去。心想,不管你们在搞什么鬼,老子现在就来弄个水落石出!
隔壁的房间里是完全的黑暗。
我一把推开房间门,摸索到墙壁上的照明开关,按了几下居然不亮,原来是灯泡坏掉了?难怪她昨天也没开灯。
所幸眼睛还比较适应黑暗,能够看清走道,我扶着床沿,径直朝最里面的的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竟也没有透出一点光亮来。有了上次的教训,我试着敲了几下门,并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我便硬着头皮,慢慢地推开门一看,结果,里面根本没人在洗澡,塑料帘子收在一旁,淋浴头兀自哗啦啦地大放着水。
把我心疼的哟,赶紧走了进去,冷不丁踩了一脚的凉,低头一看,积水已经漫过我的脚踝,一股子臭气熏天,正朝外面的卧室溢着呢。
得赶紧把水关上才行!我条件反射地几步跨到淋浴头前,顾不上冰冷的水打湿袖子,伸出手去拧开关。
旋钮几下就拧到了头,我关上了水。
水声一停,直起身来的我,突然就察觉到了身后的细微响动。
我惊叫着转过头,正看见门背后藏着的一个黑影猛地朝我扑过来,还没等我搞清楚状况,脑袋上就狠狠挨了一记钝击,哐地一声,打得我晕头转向,眼冒金星,脚一软就摔进了水里。
万幸我还算骨头硬,这一下竟然没把我打晕过去,我从地上强撑起来,用手肘挡住了他第二下攻击,这时他整个人已经压到了我身上,接二连三地猛击我。
我紧紧护住脑袋,透过空隙看清楚了他——正是林景程那张丧心病狂的脸!他拿着一个长柄小汤锅,正狠狠地往我头上砸。
杀人凶手!!
我一下子就确信了所有的事,禁不住大吼出声。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全身突然涌上来一股力量,伸出手一下子就卡住了他的脖子,无论他怎么挣扎我就是打死都不松手。
老子社会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还怕你一个小白脸不成?!他第一下没把我拍死,很快就失去了优势,被我扭翻在水里,挨了好几下拳头。
就在我们拼命扭打成一团的时候,两束强光突然洞穿了黑暗,照在我们脸上,简直晃瞎了眼睛。同时我便听到了门外几个人的大声断喝,停下停下!警察!!起来!!都给我起来!!!
听到那个中年男子熟悉的声音,我一放心,力气一下子就泄了个精光。他跨进了卫生间里,一把将林景程从我身上提起来,狠狠推到旁边的墙壁上压住,再反拧过他的胳膊,熟练地给他戴上了铐子。
我精疲力竭地躺在脏水里,因为用力过猛手还在抖着,全身上下都动不了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被敲破的头火辣辣的痛。
我的天,这回给大了。我摸了摸黏糊糊的额头,血已经流了半边脸,眼睛都睁不开了。死犊子下手忒狠了点,好在我提前给他俩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来旅舍外面蹲点,否则老子今天不交代在这里了?
后来,我去医院验伤、治疗,又配合派出所取证、录笔录什么的,忙活了两三天,生活才终于又回归了正轨。小旅舍也重新回到了淡季惯有的冷清状态。好在它位置比较偏僻,周围没什么爱凑热闹的围观群众,不然这里面死了人的新闻传出去,恐怕就永远都做不成生意了。
一个星期后,派出所的中年男子来慰问了一下我这个间接受害者,哦,我才知道这位救命恩人姓陈。陈警官告诉我,他们准备以诈骗和盗窃罪对林景程提起公诉。至于我,因为鉴定出来只是轻微脑震荡,所以如果我想追究的话,只能另外提人身伤害的民事诉讼,但意义不大。
我十分惊讶,质问到,难道不是谋杀罪吗?是她把那个失踪的女孩子杀掉了啊?手法还那么残忍,我不是把我找到的头发和指甲都交给你们了吗?
陈警官大笑了起来,说,说出来你别不信,林景程就是那个女孩子。
看我瞠目结舌的表情,陈警官抖了抖烟灰,饶有兴致的说,奇了吧?你看过他变装成女人的样子吗?他就是用女人的样子出去行骗的,一副单身文艺女青年范儿特别能让人放松警惕,他专门结识驴友和当地人,一起出去吃饭喝酒,泡吧什么的,顺势就把人家的钱财给席卷一空,然后人间蒸发。
当然了,想勾搭这种一个人旅行的女性的人,多半对他也有非分之想,所以当时那个来我们这儿报警的男人,没有明说自己是被‘她’骗了,只是说一起出来玩的朋友失踪了。
我们在他的行李里搜出了不少赃物。你在卫生间里发现的头发和指甲,都是他变装的道具,他发现警察来过这里之后,因为害怕事情败露,就连夜把这些东西都销毁,冲到下水道里去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这小白脸每晚都要洗澡,原来是在卸妆啊。
那他干嘛非要弄死我?我好奇地追问。
他根本没想弄死你好不好,不然厨房里那么多把刀,他干嘛只拿了一个锅来攻击你?陈警官轻描淡写地说,他察觉到了你在怀疑他,就想着把你打昏后好争取点时间,仔细清理一下自己搞出的烂摊子后再逃跑。
真相总是会让想象黯然失色,我万分扫兴地长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吗,满以为自己英雄了一把,没想到只是陪着个二货演出了一场闹剧。
结束了这个话题后我和陈警官又坐在院子里喝了几杯茶,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他便起身告辞了。
旅舍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守着这一派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气氛。屋檐下筑巢的一群燕子不知不觉少了几只,大抵开始迁去南方过冬了吧。我点燃了一支烟,靠在竹椅子上,慢慢回味起了这个意犹未尽的插曲。
好险好险,还真是虚惊一场。那两个家伙给我看画像的时候,我差点吓死了,因为那张画像真的画得好像你啊,老板。
我对着身旁的杏树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