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人，总得忘掉些什么。

　　他来的时候，实际上我是知道的，想要判断出拜访者的用意，往往从动作上就能看出。此时我正透过猫眼窥视着他，嗯，一个还算有点礼貌但显然缺乏耐心的小伙子，不停轻敲着门，好像知道里面必然有人一样。

　　他为什么来找我呢？这不重要，反正人总得找点什么人，好证明自己还是个人，重要的是他终于来了。我一直都在等待，却又不知到底等待着什么，反正等待本身就是种安慰，就姑且认为我是在等他吧。

　　依这小伙子的耐心，我估计一分钟之内不开门他就要走了，说不定还要自杀，我得赶紧阻止他。

　　打开门的瞬间，我的面具也就戴上了。“哎呀，稀客啊，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刚才正在上厕所呢，来来来，快进来，外面风大。”

　　他含蓄一笑，点了点头，眼睛开始往我身后瞅去，我明白了，他也想搞清楚这里到底是哪。可说起来真是尴尬，我这间破房子也就几十平方，没有电视也没电脑，连空调都没有，就一个大书柜，旁边摆着一台破留声机，上面贴着一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遗照，噢，可别忘了，还有一尊贝多芬雕像，花了我半年工资呢。

　　这好小子眼睛真是毒辣，一下子就看出问题了“那个，这是子健的家吗？可这里没有床，他天天睡哪呢？”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一直都分不清何所谓家，何所谓房子，他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原来是一张床导致的。

　　“哈哈哈，见笑了，我可不会装睡呢。”

　　直到这时候，我才开始打量起他来，天才似乎是不会写在一个人脸上的，但是有慧眼的人自然能穿过大众的斗鸡眼认出他。我可以称呼他为陌生人，或者不速来客，但很明显这人就是特拉克尔，或者塞尔努达、策兰、茨维塔耶娃，怎样说都行。昨天他可以是兰波，今天可以自称为特拉克尔，明天或许就变成了子健。没有人真正在乎来访者是谁，人人都只都想摸清来访者真正的用意。

　　“天才来访，有失远迎啊，我反复读过您的诗，不过翻译很一般，我也不懂德语。”我从书架中摸出三个版本的特拉克尔诗集，企图证明自己不是个瞎子。

　　“你说你不懂德语，可为何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呢？很奇怪，我居然也能听懂你在说什么，而刚才在外面的人群中，我可是什么也听不懂。”

　　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我那套逢场作戏的本领莫名其妙失效了，算了不装了，直接问吧。“特拉克尔先生，不知道您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来到我这里呢？换句话说，您找我是为了什么呢？我可不是在写穿越故事。”

　　“说起来真是太奇怪了，我之前正待在精神病院里企图自杀呢，谁知道怎么就到了你家门前了。”

　　“不，如果您是自杀的话，那一切就不奇怪了。自杀并非是一种接受，而是拒绝，人生啊本就是拒绝自杀的过程。我也正想自杀呢，所以在猫眼中看到您也是很正常的。自杀是不能和任何人分享的，旁人一定会用自以为是的理解和自欺欺人的慰藉来侮辱你，所以如果您想死，不应该让任何人知道。任何一个公开表示想死的人都只是需要一位有耐心的观众罢了。此刻，我是您的观众，您也是我的观众。”

　　“你说观众，观众还代表读者和听众的意思吗？”

　　“您问得好，我到现在也搞不懂读者是什么，读者是一个人？一个概念？一个标签？还是一个呕吐表演者或自慰主义者？一个公开的集体活动？任何一个人只要读了您的诗就能自称为读者从而随意嘲讽？”

　　“你说到了我的诗”特拉克尔此时抚摸着我给他的三本诗集“我不知道自己的诗将来的命运如何，不过从这三本书里看来，似乎还不错。”

　　“那是自然，如果你晚死几日，就能碰见维特根斯坦了，他称您的诗为真正天才人物的心声，另外，海德格尔还专门为您的诗写了一篇评论。后人将您称为表现主义诗歌的先驱，不过这种分类毫无意思，您写的时候，想必还不知道什么是表现主义吧。”

　　“我听过维特根斯坦，但还没听过海德格尔这个人。我只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一个人，如果从自己的书中看到自己的死期，可能就是在明天，他此刻应该做什么？”

　　“这很有趣，不妨从小就练习将今天当做死期，明天当做末日。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说过嘛，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我知道你也写诗，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虽没有机会读你的诗，但想必那一定是你的血泪。”

　　“哈哈哈，反正到头来，什么血啊什么泪啊都会被唾沫掩盖的，无所谓了。我不像您，还认识一位费克尔先生，您的诗会一直流传下去，虽然每个时代都只有一部分人喜欢您的诗，但正是这些一部分人最终组成了大部分。而我呢，我自知自己的作品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我死了，我的诗就会一首接一首被遗忘了。”

　　“那你不妨现在就死，不打扰你自杀了，拜拜我回去了，我知道我明天必死无疑，反正人人都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早死和晚死有什么区别？”

　　“有，当然有，世人会说您自私，是虚无主义者。这实在很有趣，人类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自杀？动物也会自杀吗？哦，人类不是自称高级动物吗？虚无是什么东西？主义又是什么玩意？”

　　没等我说完，特拉克尔就已经摔门而出了，他是觉得愤怒还是耻辱呢？这两者似乎并无区别。

　　我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却知道自己的命运。其实任何一个人只要站在门前，都能够通过猫眼分辨自己到底在哪里，说不定我才是那个站在门外窥视屋内死者的那位罪人。自杀是种表演，演技不佳的人最好不要轻易尝试。一个人彻夜寻找自己的疾病，就被当做是病人，同样，一个人只要说不出自己的罪名，就成了罪人。真的说不出吗？沉默就是罪名。

　　1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