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知道这个名字已经是挺久之后的事情。作为新迁入的居民,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爸爸忙着找新工作,母亲则带着我忙碌了几周只为了办妥转学手续。生活围着挣钱、上课、修缮花园和其他各种杂事打转。我的课桌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正对着一张新加的木桌,只因为我是班级上个子最高的女孩儿。
我确信我做的还不错,尽管排挤新人似乎在无论哪个城市都是如此普遍的情况。妈妈总会让我在家庭晚餐上发表对学校生活的看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令她建立起作为一个母亲对自己应尽义务的自信心。起初我还会对着我盘子里的烤牛肉和面包块喋喋不休,但很快我就厌倦了这样重复性的表达。课堂是如此无趣,我的心早已飞向了爱荷华州无边的田野和农场之中,急需要释放能量。
于是在一个如约而至的周六,我穿着妈妈年轻时的旧运动衫绕着屋外的林路小跑。路过那幢棕色的小屋时,我远远便看到埃里克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鬼鬼祟祟地围聚在草坪外的信箱旁。潜意识里的直觉念头告诉我,他们必定是在密谋些恶趣味的事迹。埃里克作为学校里出了名的混蛋,即使是我这样的新人转学生也早有耳闻。他是个矮小壮实的黑发小子,走起路来像条泥鳅。青春期的男孩正处在一个穷凶极恶的年纪,他们永远不会顾及做事的后果,更加不在乎恶作剧会对他人造成的坏影响。大部分时候,这所学校里的小孩总是被迫服从于他,但我并不真的屑于与这样的人为伍。我很快意识到他们在鼓捣的正是那位绿眼睛邻居的信箱,在我来得及思考之前,蜂拥而至的正义感率先捕获了我。
我朝他们大喊了一声。埃里克立刻抬头向我的方向投来视线。我朝着他们飞奔而去,弯腰捡起路边的石子狠命向前投掷而去,正好打中了正欲转身逃窜的埃里克肥大的屁股。
我洋洋得意地咧了咧嘴角,我对自己的瞄准技能水平感到自豪,姑且还要归功于在纽约时爸爸最爱的射击俱乐部游戏。
“快滚,埃里克。离这里远点,如果你不想惹麻烦的话!”我挥舞着手臂凶狠地向他们示威,高高竖起我的眉毛,“我都看见了!”
埃里克挨了揍,立刻惨叫了一声。他涨红了脸鼓起双颊和他的男孩儿朋友们一齐冲我嘀咕些类似“疯婆”“贱人”之类恶毒的骂语,但他的词汇量有限,颠来倒去不过是那些不像样的单词,多半又是和他那酗酒成瘾的糟老爹学的。我作势又要抬腿踹他,埃里克瑟缩了一下,立刻不敢再上前了。我看到他们动作飞快地往那只形状方正的木匣里投入了什么东西,这才转过身狼狈的和他的同伙们一齐落荒而逃,窜进了树林里。
我往前追赶了几步后停了下来,因为身后已然传来了窸窸窣窣地走动声。我回头去看,正巧看到那扇白色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几周前那个与我在花园后偶遇的陌生男人正站在门口望着我。他大概是听见了门外的喧闹动静才出来查看情况的。
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忘了应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向他解释。真希望他有从窗玻璃里看到事情发展的全过程,我在心中默念,因为我可不想被当做一个趁着周末在别人家门口大喊大叫的无礼小孩。尤其是被这个古怪却绅士的男人。
见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便主动向我走了过来。我惊讶地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同寻常。他的左腿似乎受过什么伤,令他行动的步伐一深一浅地左右微微摇摆,无端令我联想起极地的企鹅。但这个男人的上半身背脊却异常直挺,若不是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过于瘦弱,他绷着肩膀的气势真的会让我以为他就像是欧洲传说里那种拥有传奇故事的海盗船长。
他慢慢走过那条曲折的、长满青苔的鹅卵石小路,穿越草地走到了我的跟前。男人没有急着说话,他先是抬头看了看马路对面那片掩盖了埃里克行踪的树林,然后才将视线重新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以为他起码会发出一些抱怨,但不料他开口说的却是另个毫不相干的语句:“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虽然我们只见过两面,而那时的我也不过只有十二岁,但那也还不至于让我发自真心地相信——他只是想要和我谈论天气。于是我屈着一只胳膊在背后抓住了另一只手臂的关节不安地摩挲:“埃里克是个混球。他和他的小喽啰往你的信箱里做了些手脚——大概吧,我猜总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我已经把他们赶跑了。”我小声嘀咕着补充道。
我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他的道谢,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而那个男人也只是继续用他那双平静又美丽的绿眼睛看着我:“他们害怕你吗,艾米丽?”
——他还记得我的名字。不得不承认,这个认知令我在一瞬间感到无比快乐,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更有底气了些。“是吧,”我挺直了背,压低翘起的声调掩饰我不可一世的骄傲,“虽然我并不关心我在他们那里受不受欢迎。只是觉得他们的行为很无聊。”我犹豫了半晌:“所以……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对此,他表现的相当大方:“亚瑟·柯克兰。”
我在心底默念了一下这个人名,立刻发觉它读起来异常朗朗上口。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就应该叫这么个名字,我的意思是——尽管这般夸赞人的方式有点诡异,但是,亚瑟和“亚瑟·柯克兰”。我觉得它们确实很是相配。
在我发愣的间歇里,亚瑟已经开口将我们的对话继续推进了下去:“你认为我应该打开信箱检查一下吗,小镇守护者?”
从这个新外号中,我听出了一点微妙的调侃意味,当然,大概是善意的那种。我缩了缩脖子,假装不甚在意的模样:“随你。但我的建议是最好不——”
我的话音未落,下一秒,亚瑟就自顾自掀开了信箱的盖子。我尚未说出口的后半句提醒可怜地卡在了喉咙底。好吧,总之祈祷那不会是个炸弹就行。我气鼓鼓地腹诽着。
我小心翼翼地伸着脖子凑过去,从他穿着衬衫的胳膊和信箱上缘之间构成的三角缝隙中探出头张望。空荡荡的信箱里躺着一只死鸟,亚瑟单手将它从里面掏了出来,我谨慎而好奇地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抚摸过它柔软而丰润的腹部羽毛,那里甚至还带着一丝余温。可怜的小东西,它极大可能是在十分钟之前刚刚被埃里克用弹弓杀死的。
“一只金翅雀。”我听见身旁的亚瑟·柯克兰低声说道。我惶惶地抬眼向他的侧脸看起,他的下巴收紧,眼尾微微上挑,翠色的眸子里看上去酝酿着一种复杂的悲怆。对此,我感到了一丝困惑,但是终究没有鲁莽地问出口。我下意识觉得这不是个好时机,而亚瑟已经托着那只小鸟转身向他屋后的花园走了过去。
我赶忙小跑了几步跟在他身后,亚瑟则默许了我进入他的房子。我们一直来到后院的花圃边,那是我第一次进入这个印象里无比神秘的领地,一眼便看到了那颗种在花园正中央的苹果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