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生和郭秀芝早在八月中旬就开始为红玉筹学费了，那时张福生才刚做完手术没几天。可是每天住院都要几千块钱，借上的钱都交医院了，所以实在留不出钱来交学费。他俩都很愧疚，觉得对不起女儿。尤其是张福生，心想如果不是自己得病，红玉也不至于上不起学。

他本想早点儿出院，节省出来钱给红玉交学费，可医生说他这病必须治疗彻底，否则会有生命危险，而且后遗症也会加重。他左右为难，最后在十分愧疚的心理下才继续住院。他和郭秀芝都不好意思对红玉说交不起学费，只是说再等等。

红玉一开始还觉得学是肯定能上的，只不过晚几天。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担心了。再加上看到父母忧郁的表情和对自己羞愧的目光，她更加觉得，上学可能没希望了。

9月13号这天上午，她坐在院里一个小板凳上发呆，看着鸡啄地上的米，小黄猫卧在窗台下晒太阳，都显得那么无忧无虑，可她的心里却忧郁极了。这时母亲从屋里出来，走到她跟前低声说道:“红玉，你爸叫你呢。”她从母亲的语调中感觉到，可能要告诉自己不能上学了，于是就应了一声，心情沉重地朝屋里走去。

父亲在炕上背靠着墙挨着窗户坐着，两条腿都伸直，由于后遗症，已经不能盘腿坐了。他拍了一下炕说:“上来吧。”

红玉便上了炕在父亲身边坐下。她估计父亲要说不好的消息，怕自己到时候哭，所以就和父亲并排坐着。她也没有盘腿，因为父亲无法盘腿，所以她也不好盘腿，也把腿伸直。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绿纱窗外，苍蝇嗡嗡地飞着，不时有一两只落在纱窗上，停一会儿又飞走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腿，直等父亲说话。

父亲还是难以启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红玉，你考上十中我们都很高兴，咱们村以前没有一个考上的，你是第一个，真为我们争气。我们一直在给你借钱，在医院里就开始借了。本来我想8月25号就出院，因为那天你报到，省下的钱给你交学费，可是医生不让出，说那样可能会把命没了。”

红玉连忙说:“不用，爸，你治病最要紧，不要为了我的学费而耽误你治病。”

父亲听了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我知道你很懂事……爸爸也很难过……本来你是能上大学的……而且是好大学……”

红玉也哭了，安慰父亲道:“爸，别这么说……你身体是最主要的……只要你身体好了……全家都高兴。”

父亲继续哽咽道:“本来我9月1号也想出院……正好你开学……可是医生还不让出……”

“爸……不用……只要你身体好了全家都好……”红玉抱住父亲的胳膊哭成了泪人。

父亲也泪流满面，想起了红玉小时候抱着自己的腿嚎啕大哭的情景，就更加难过。

两人哭了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父亲说:“现在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给你交学费，你要不就到城里工作吧，和你姐住在一起。”说到这儿父亲十分愧疚，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红玉点头道:“嗯，那我啥时候走？”

“你看吧，你先给你姐打一个电话，商量一下你找工作的事，让她给你出出主意。”

“哦。”红玉应了一声，然后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红玉说:“我等中午再给她打电话吧，这会儿她正上班。”

“行。”父亲低声道。

“我先回我屋了。”

“嗯，去吧。”

红玉于是下了炕，走出屋子，朝东走又进了自己的小屋。她家坐北朝南一共三间屋，但都不相通。西面的小屋是放杂物的，中间的大屋是父母的，也当做客厅，东面的小屋就是她的。

她进屋后难过地坐在写字台前，想到录取通知书也用不上了，就从柜子里取了出来。一看到上面的字，眼泪又夺眶而出。她擦了一下模糊的双眼，又仔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张红玉同学:恭喜你被我校正式录取为2014级新生，请你于2014年8月25日持本通知书，来我校报到。落款是丰州第十中学，上面盖着学校的红色公章。

眼泪不断地模糊她的双眼，所以她一边抹泪一边看。当看完后，她再也不想控制自己了，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她想到十中美丽的校园，自己曾多少次想象着在那里的快乐生活，和新的同学、新的朋友一起玩，一起上课，一起参加班里或学校里组织的活动，可是现在这些都实现不了了，不光连新的朋友交不上，就是旧的朋友也不好意思再见了啊。周巧云和孙甜甜此时正在高中的教室里上课，而自己却不得不提前去打工，以后怎好意思再见她们呢？

想到这些她悲伤不已，哭得双肩不停抖动，直到十几分钟后才渐渐平息下来。她又趴了一会儿，才把头抬起来，胳膊上全是泪水。她看到面前的通知书，心想该把它怎么处理呢？以后看见它还会难受，不如把它扔了或者烧了。可是她又不舍得这么做，毕竟它代表着自己曾经辉煌过啊。最后她还是决定留下来，等到许多年后不再为这件事伤心时再拿出来看，而且它还能向别人证明自己曾经考上了十中。于是她又仔细看了一遍通知书，然后就把它放回了柜子里。

她又看到写字台上的笔袋，心想这个以后也用不到了，于是就把它也放到了柜子里。她又呆呆地看着写字台上的东西，英汉词典也用不到了，但还是摆在那儿吧。台灯和录音机，曾经每天陪伴着自己，以后也会很少用到了，甚至估计自己以后都很少回到这个屋了。想到这儿她十分伤感。

最后她把目光落在了许愿瓶上。许愿瓶放在录音机的右边，里面装了多半瓶小五角星，五颜六色的，还闪闪发光。这是她上小学三年级时姐姐送给她的。姐姐当时买了一个空的许愿瓶，然后用镭射纸叠了几十个小五角星放到里面。中考前红玉还对着许愿瓶许愿，希望自己能考上十中。现在终于考上了，却没有钱上。她感到命运狠狠地捉弄了自己一把。不过她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姐姐了，而且以后能天天在一起，心里就又有一些安慰。她想到一个多月前还和姐姐每天过得那么快乐，真希望以后还能如此，忘掉一切不好的事。

她现在想办法开导自己，心想:即使上了大学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听姐姐说，她们电器城里有许多都是大学生，尤其是新员工，因为电器城现在只招大专以上学历。当然自己的学历找工作更难，但只要找到一份工作，就一定好好干，争取也干出一番事业来，那样就不会再为没上高中而遗憾了。

中午吃完饭她给姐姐打了一个电话，姐姐也为她上不了高中而难过，安慰了她一会儿，然后说希望她明天就来，来了以后再商量找工作的事。她也想明天去，所以就答应了。

第二天早晨，她带着一大包行李出发了。依然是她母亲送她到镇里，但这次因为带着行李，所以没法骑车了。她们把行李放到后衣架上，用绳子捆好，然后红玉推着车子，母亲在旁边跟着，一起朝镇里走去。

母亲边走边嘱咐红玉在城里应该注意的事项。她说:“你找工作一定要让你姐帮你找啊，就怕有人看你年龄小好欺负，到时候不给发工资。”

“我知道，我肯定让她帮我找的，我又没啥经验，都不知道该怎么找。”红玉也对找工作很发愁，像自己这样学历的人一般只能到饭店当服务员，可她又不想干这个，觉得没前途。她想来想去还是当导购好，就像姐姐一样，卖得多的话提成也多。可是既然电器城招导购都要大专以上学历，那么其它地方应该也是，除非小商店，可小商店她又不愿意去，因此十分发愁。

她母亲也替她发愁，可是又不敢说，怕说了会使女儿更愁。而且她心里很内疚，觉得如果不是家里穷，红玉也不会这么小年龄就出去打工。她不知道红玉会不会埋怨这个家庭。

其实红玉一点儿没埋怨这个家庭，她还很感激父母收养了自己，如果不是父母收养了自己，自己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呢。她知道亲生父母是因为重男轻女才把自己送的人，所以对他们没有一点儿感情。现在有这么疼爱自己的养父母和姐姐，她已经感到很幸运了。

今天天气很好，丰州的秋天大多数都是晴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可是红玉的心情却很难好起来，看到路旁的玉米地，想起六月份带着母亲进镇的情景，那时的玉米长得那么旺盛，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那时自己的心情也那么愉快，感觉前途一片光明。可是现在再看这玉米地，由于玉米已经收完了，只剩下发黄的秸秆，这景象正像她此时的心情，了无生机。

可是当她扭头看到母亲苍老的面孔，由于经常在地里干活，风吹日晒，脸上已经布满了细细的皱纹，头发也有许多变白了，就不由得一阵心酸。她心想:就是为了父母，我也得努力工作啊，让他们一定过上好日子。

当她上了长途汽车后，就向母亲不断地挥手，母亲也不断地向她挥手。她强忍着泪水，不想让母亲看见，直到汽车开动后，看不见母亲了，眼泪才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