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日本鬼子的这一次扫荡,差一点使得花招家毁人亡。老爷子站在废墟前,眼看着自己用血汗辛苦建起来的家园,瞬间化为一堆灰烬,正心痛得五内俱焚。不料“咔擦 ”一声巨响,觑得新妇“哎哟”一声倒在隔栅底下,急得大叫“救命”。村民们纷纷赶过来,七手八脚掀开隔栅把花招抬到村里侥幸没烧毁的祠堂里。
花招在祠堂地板的稻草堆里躺了五天五夜。老爷子看到新妇双眼紧闭,知觉全无,命悬一线,禁不住老泪纵横:“皇天啊,伢新妇是个好人,其还嘎年轻,你可千万不能让其先走啊。你一定要命来换的话,就把我这根老命先拿走吧!”
祠堂里挤满了无家可归的人们,都是劫后余生的人,倒显得格外地团结。大家一块在祠堂里暂时安顿下来,一块整理废墟,一块在各家原来的位置搭盖草房。没有人哄抢,没有人埋怨。一村子的人都拧成一股绳,硬要把断裂的日子延下去。
花招的姐姐、姐夫来了,花招的兄长、嫂子也来了 ,花招的大姑子,玉书的姐姐也来了,连老母亲都没落下。不用问是谁带的信,但凡能到的,都赶了过来。谁都舍不得花招,谁都想从死神手里留住花招的命。尤其是老母亲,想到小女儿从小在娘家是百般宠爱,自打嫁到陈家不到半年,便经受夫妻分离,百般酸苦,如今又被隔栅砸得昏死不醒,不由得心如刀绞,悲从中来。母亲是过来人,丈夫死得早,一个妇道人家且不说拉扯三个孩子是多么不易,单是那漫漫长夜里的孤苦寂寞,岂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母亲的心更比其他人要疼上几分,她更想救女儿的命。但现实却是那样残酷,沦陷时期,不仅叫不到医生,就算有医生,又到哪里去配药呢?所以一家人有救花招的心,却无救花招的力。一大帮人围在花招身边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但花招一气尚存,她的胸口还是热的。母亲和姐姐、大姑子轮流守着花招,不停地揉捏花招的身体,跟她说话,往她嘴里灌点汤汤水水。第六天早上,花招悠悠地睁开了眼,一家人大喜过望,村民们也都惊奇花招的命大。
花招醒了,但不说话,目光呆呆的。 母亲刚刚还为女儿的死而复生高兴,随即又被女儿木讷的神情吓坏了,不由搂住花招失声痛哭:“小囡啊,我个心肝肉啊,你可要好好的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做妈的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母亲竭力主张把女儿接回娘家去,要死要活我们娘儿俩都在一块。公公内心里对这个儿媳妇充满歉疚,对花招的去留不置可否 。兄嫂一方面也希望小妹回到身边,好有个照应;但另一方面也有所顾虑:日本佬对草塔的三次大屠杀,草塔那个家也是千疮百孔,况且,谁又能保证日本佬不来个“四屠”,“五屠”呢?要那样,到时候岂不是害了小妹吗?正当一家人争持不下的时候,花招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痰来。
花招喷出血痰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地回过神来,开口了。花招说,我不回草塔,我的家在大文山,我家房子被烧坏了,玉书回来k都找不到家了,我不能回去。
原来花招神智早清了,却因血痰堵心,开不了口。母亲和兄长的话使她心里着急,这一急,反倒把血痰给逼了出来,完全清醒了。花招说自己一直做梦,梦里面一会儿黑漆漆的,一会儿火光冲天。花招梦到玉书了,花招看不清玉书的脸只看到玉书的影子,玉书在火光里找家,花招迎上去,玉书却不认得她。玉书只认得家,但家已经没有了。花招叫不应玉书,花招也不愿醒来,花招一醒来,玉书的影子就不见了。
玉书离开家委实太久了,久到远远超过了他跟花招相处的时间 。花招对玉书的面容渐渐模糊起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花招就被无边的空虚包围了。花招躺在婚床上,感觉心里空空的,脑子里空空的,身子也空空的。花招摸摸傍边玉书的位子,这位子是冷的,玉书的体温早就散发了。花招的心破了一个洞,这个洞深不见底任什么都填不满了。
大姑子发话了,既然花招不愿回草塔娘家,大文山的房子又烧坏了,花招刚刚醒过来,身子骨虚弱,公公、新妇又不方便照顾,不如到牌头自己的家里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一点再送回大文山来。
花招抬抬身子,一点劲也没有,心里又结结实实地为这次变故伤感。大姑子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支持,最后,花招答应了大姑子,暂时离开公公,离开那个让她伤心难过的地方,随大姑子的被笼到牌头调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