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多纳要来我们这个城市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收拾桌子上的盘子和碗筷,刚走的那几个人显然没把这当成自己家里的餐厅,他们把饭菜撒了一地,有一个酒杯也给打翻了,杯子里的酒在桌角汇成一股细流,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桌子底下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呕吐物,一股酸臭的味道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我简直讨厌死这几个人了。
墙角吊在半空的电视机一直开着,这会店里再没有客人,我开始能听清电视里的声音了,正在播放的应该是午间新闻吧,女主持人声音甜美,听得人昏昏欲睡。我使劲掐了一下大腿,我可不想端着一大摞盘子打瞌睡,要是打烂几个,这一下午又白劳动了。隐隐约约地,我好像听到了女主持人的嘴里吐出了球王马拉多纳几个字,我浑身一激灵,转过身去看电视,没错,她是在说马拉多纳,她说球王马拉多纳受邀来我市进行一系列的商业活动,并将于明日下午在工人体育场观看由我市火车头足球队与阿根廷的一支地方球队进行的友谊赛,届时球王马拉多纳还有可能登场献艺。
我太高兴了,马拉多纳来了,他还要登场献艺,我感到女主持人在念出球王的名字时好像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她的嗓音明显地提高了。迭戈!马拉多纳!球王!他要登场的话我敢保证他能过掉我们所有的十一名队员,他在世界杯的比赛中都能过掉对方五个人。我一直在模仿他的过人动作,我在我们学校的比赛中曾过掉对方两个人并把球送入空门,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爽了。我脑子了浮现出了绿草如茵的球场,观众席上山呼海啸的喝彩,马拉多纳像是一个精灵,他灵巧地盘带、加速、急停、变向、过人,一脚劲射,皮球划出美妙的弧线窜入球门的死角。那个球场上的精灵一会是马拉多纳,一会又好像成了我自己。
整个下午的这段时间,我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我把五号桌的鱼香肉丝端到了七号桌,六号桌要一杯茶水我给他拿去一瓶啤酒。老板恼火极了,他拿扇子啪啪拍我的脑袋:“你个臭小子晚上做贼去了,现在给我打瞌睡。”
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我把桌上的杯子、盘子、碗都端到了厨房,我端来一盆热水给里面倒了点洗洁精,把抹布放进去蘸了蘸,把所有的桌子都擦了一遍,然后又打扫完店里的卫生。老板给我结算了当天的工资,“你小子,”他眯着眼睛,抽着烟,他一开口说话嘴里的烟就呼哧呼哧地喷到我脸上,“你小子要是再上班时打瞌睡,以后就不用来了。”我知道他又在吓唬我,另雇一个人的话他至少得多付人家一半的工资,他才舍不得。我却有另外的打算,“我明天要请假。”我说。“请假?”老板眯缝的眼睛睁了一下,“你哥又犯病了?”我迟疑了一下,“嗯,我明天带他去医院。”急切之中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以前有几次,我因为这原因向他请过几次假,他没办法拒绝。
“你们娘两迟早会让那个废人给拖累死的。”我走出店门时老板还在后面嘟嘟囔囔,我没有理他。
我没有生气,这样的话我又不是第一次听到。我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一路上我还在想着马拉多纳的事,我在想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哥哥知道。哥哥也是超级喜欢马拉多纳,当年他在校队踢球的时候,那速度,那盘带,那射门,我敢说全市的校队里都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好的。他穿阿根廷国家队队服,与马拉多纳同样的号码,同学们都称他为小马拉多纳。那一年全市的校队联赛,哥哥他们市二中与市五中争夺最后的冠军,那场球我和妈妈也到现场去看了,比赛前哥哥就告诉我和妈妈,他说他要像马拉多纳那样进个球,就是连过五人的那个,他冲我和妈妈比划了一个五的手势。比赛开始后,哥哥他们队却打得很不顺利,对方知道哥哥他们队的进攻厉害,就摆出了一个铁桶阵,他们想的是在九十分钟内打成零比零,然后再互罚点球,要那样的话结果就很难说了。哥哥踢得有些急躁,对方固守在自己的半场,一旦哥哥拿球就有两个人上来夹抢,哥哥从边路传了几次球,禁区内人仰马翻,却难有起脚打门的机会,他也尝试了几次远射,又一次还击中了横梁,只可惜没能进球。我知道哥哥的特点,他有速度,能突破,就是需要在前场有足够的空间,只要能让他带球冲起来,就没人能拦住他了。
下半场快进入补时阶段了,比分还是零比零,这是机会却来了,对方球员可能是体力透支,也可能是思想上的松懈,中场被断球后竟没能及时地回防,我知道哥哥的进球机会来了,队友也很及时地把球传到了哥哥脚下,哥哥开始带球前进,加速,对方的一名球员逼了上来,全场的观众都在呐喊:“过他!过他!”哥哥没让大家失望,他用了一个马赛回旋,轻盈地转身拉球就把对方给过了。我快看呆了,简直太帅了,这一招我都练了几个月了上了场还是使不出来。第二名防守队员又上来了,这次哥哥没有玩花哨动作,他一个扣球变向就摆脱了对手,这才像马拉多纳的风格。哥哥已经逼近对方大禁区了,对方的两名后卫在全力回追,对方的守门员也出击了,他出击的速度可真快!我在想要是换成我的话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射门呢,过掉守门员?有点不保险,毕竟角度太小了。应该挑射,只需要脚腕轻轻一抖,球就会越过门将直飞网窝,这样的射门应该是十拿九稳了。全场的观众都屏住了呼吸,我的心砰砰砰的好像要从肚子了跳出来,妈妈拉我的手越来越使劲,我都感觉到疼了。哥哥却没有选择挑射,他玩起了踩单车,老天!他的胆子可真大!守门员被晃得失去了重心,他成功地过掉了守门员,最后,在球快要出底线时一脚铲射,球进了!成功了!哥哥成功了!那一刻球场沸腾了,哥哥和队友们疯狂的拥抱,市二中的啦啦队员们全体振臂高呼:“迭戈!迭戈!”我也挥着手跟大家一块喊起来。我旁边站着几个女孩子,她们都是哥哥的同学,刚开始时她们也跟着大家一起喊,后来她们不喊了,她们呜呜呜地哭起来,她们哭了一会又笑起来,笑的时候眼泪还在眼眶了打转,笑了一会又哭起来,她们又是哭又是笑,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比赛结束了,哥哥他们市二中拿到了冠军。哥哥说他还有点遗憾,他对我和妈妈说:“没完成任务,没过掉五个,可惜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哥哥走在最前面,他走得志高气扬,意气风发。他身上的球服已被汗水湿透,后背上还蹭了一大片泥,袖口也被人给撕烂了一点,可他不愿意脱下来。我知道他这是想炫耀呢,他喜欢同学们在背后指着他说:“看,这就是在决赛中打进绝杀球的那个。”他喜欢女同学们冲着他喊:“迭戈!”夏日的午后,街道上人来人往,微风吹过,路边的白杨树哗哗作响,我们都陶醉了,妈妈的脸上也一直洋溢着笑容。
我决定还是不告诉哥哥了。自从双腿残疾后他就再也不看球赛了,篮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跳水、举重只要是体育比赛他统统不看,甚至是听到也不行。他会使劲捶打他房间的墙壁来表示抗议。有好几年了,我没在家里看过球赛,我在街上的小饭馆里看,要是遇上世界杯这样的重大比赛,市中心广场的大屏幕上会播放,只不过不是很清晰,而且不太能看上直播。哥哥现在的脾气是越来越坏,有时他连续十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他的眼神生硬呆滞,而且从来不会落到我和妈妈的身上,好像我们是透明人或是根本就不存在。他像鬼魂一样在屋里游荡,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呆在他的房间里,安静地让人害怕。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毫无征兆的,他会啪地一下将手里的碗摔在地上,妈妈吓得一哆嗦,但她什么也不敢说,她默默的把地上的饭菜收拾干净,晚上我们都睡下了,她一个人偷偷地哭。有了轮椅后,哥哥爱往外面跑了,有时外面下着大雨,有时是半夜,他摇着轮椅就出去了,跟谁都不说,我和妈妈发现他不见了,赶紧出去找,街心公园的那片小树林是他爱去的地方,妈妈迈着小碎步,很急促的,几乎是在小跑了,她寻遍了这片树林的每个角落,她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哥哥的小名,那声音凄凉而又绝望。
我回到家里,妈妈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我们围着桌子,默默地吃着饭。电视一直开着,但谁的目光也没有落在电视上,我们只是需要让它制造一点声音,过度的寂静让人觉得害怕。哥哥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我偷偷地观察着他,我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此刻的心情。如果他心情好呢?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他会不会和我一起去体育场,有专门的残疾人无障碍通道的,他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能见到马拉多纳,甚至能看到他上场踢球,我们该是多么的高兴啊。能让哥哥高兴一次,开开心心的笑一次,对于我和妈妈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哥哥已经好多年,好多年没有笑过了。
我还是没有开口。这太冒险了。搞不好哥哥又会将手里的碗啪地摔在地上,甚至是比这更严重的事。我不能让妈妈再受到惊吓,我也需要安静一会。吃完饭哥哥回房间了,妈妈刷锅洗碗,洗我们的衣服,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最近这几年的暑假我都是这样度过的,白天在街道上的餐馆里打零工,晚上的情形就像今晚这样,几年里几乎没什么变化。
第二天我比往日早出门了半个钟头,我没吃早饭就走了,运气好的话就能搞到一张便宜点的门票。今天是个踢球赛的好天气,太阳隐身在薄薄的云层里,不像往日般火辣,远远望过去像滚在天边的一个红色的皮球。偶尔吹来一股风,竟让人感到一丝凉爽。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路上车多人也多,我骑着自行车,像鱼一样在人流和车流中穿梭。踩单车,多么形象和富有美感的一个词,发明这个词的人是不是也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人群中穿梭,单车王子——罗比尼奥,日常生活中他喜不喜欢踩单车呢。
远远的就能看见体育场周围聚集了很多人,售票窗口前更是排着长长的队伍,老天保佑,我在心里暗暗祈祷,让我在售票窗口能买上票,要是从票贩子手里买,那价格可就贵了两三倍。通往球场的铁门紧锁着,从栅栏的间隙望进去,能看到绿茵茵的草坪。正对着铁门的广场上,一个高高的,半圆形的充气拱门立了起来,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球王马拉多纳!旁边有几个人正用鼓风机往里面打气。从拱门到铁门大约有三十几米的距离,被铺上了红地毯,地毯两侧,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升到半空里大大的氢气球。买票的队伍缓慢地前进,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的等待,我终于买到了一张普通票,很靠后的位置,不过价格也是最便宜的了,三十块钱,相当于我在饭店干一天的工资。我看了看时间还早,就在广场上继续转悠,巡逻的警察多了起来,他们两个人一组,腰里别着警棍,对每个人都投去警惕的目光。我碰到了我们班的张军,他大老远就看见了我,冲我喊:“今天怎么没去端盘子?”我扬了扬手里的球票,“我要看球赛,马拉多纳也要上场。”“马拉多纳有什么好看的,他用手进球,还吸毒。”张军说。他不喜欢马拉多纳。“没什么好看的你怎么也来了?”我说,他公然诋毁马拉多纳,这让我有些不满。“我是来看热闹的。”张军说。我没有再理会张军,道不同不相为谋,手球不是马拉多纳的错,要是换了我我也会那么做的,尽管我自认为是一个诚实的人。吸毒也不是他的错,他又不是天使,这世界上也根本就没有天使,要有的话哥哥的腿也就不会断了。
中午我回家吃饭,妈妈有些吃惊,平日里我都是在店里吃午饭的。妈妈问我怎么没在店里吃饭,我说店里的菜太难吃了,又是白菜煮豆腐,都连着吃了一周了。妈妈说那你明天也就回来吃吧,我说不用,明天可能就换菜了。哥哥还是一声不吭闷头吃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我今天中午根本就没回来过。吃完饭,离比赛时间还早,我把自己房间的衣柜翻了个遍,找出了自己的球衣,放假后没有比赛可踢,它就被塞到了衣柜最下面的角落里。我把它在床上摊平,7号,我喜欢的号码,小贝、劳尔、菲戈的号码。房间门被推开了,我并没有锁上它,哥哥摇着轮椅进来了,我来不及收起床上的球衣,我转过身,哥哥的轮椅在门口停下了。他没有朝床上看,他把手里的一样东西递给了我,我接了过来,一件蓝白色的球衣,我吃了一惊,哥哥的眼睛盯着我,“带上它,让他给签个名。”哥哥说。我还没来得及有任何表示,哥哥就摇着轮椅出去了。他原来什么都知道了。我看着这件球衣,是哥哥穿过的那件,蓝白相间的条纹,和马拉多纳同样的号码,哥哥穿着它在决赛中打进了制胜进球。球服洗的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袖口处破了的地方已经缝好了,细密的针脚融进了白条纹的背景中。我把自己的球衣又放回衣柜里,能签上一件就很不容易了。
下午三点,球赛开始了。看球的人很多,我坐在靠后的座位上。大喇叭里念着双方的首发人员名单,马拉多纳并没有出现在球场。火车头队先开球,他们拼得很凶,想在家门口拿下对手。阿根廷的那只球队据说只是一个俱乐部的预备队,队员们显得很年轻,他们的个人技术不错,只是整体配合实在是生疏。场上双方的失误不断,看不到多少精彩的场面,我感到有些失望。马拉多拉没来,比赛又不精彩,还不如在电视上看转播,又清晰还有慢镜头回放。太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晒得人发蔫,大家手里都拿着报纸或是纸片在耳朵跟前不停地扇。对面看台上,有六七个人,他们头上都缠一红布带,脱光了上身,裸露着他们的水桶腰和啤酒肚。他们有的面前放着大鼓,有的手里拿着锣,还有一个人高高的站在前面,背对着球场,给他们喊口号,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只看到他那肥大的身躯一会朝前倾,一会朝后倒,真担心他会从台子上掉下来。锣鼓声随着他的口号一会紧,一会松。
上半场比赛快结束前,火车头队进了个球,比分变为一比零。中场休息时,播音员在喇叭里喊:各位球迷朋友,球王马拉多纳即将出场,他虽然有伤在身,但为了回报球迷朋友的热情,将会在下半场登场献技。靠近球员进场通道的观众席上开始骚动起来,接着就看到球员通道处,一群人簇拥这马拉多纳进场了,他穿一身黑色的休闲服,脸上留着标志性的络腮胡子,他面带微笑,向各看台上的球迷挥手致意,肥胖的身躯让人怀疑他还能不能跑得起来。整个球场开始沸腾了,人们都从座位上站起来,向着马拉多纳的方向,大声地喊:“迭戈!迭戈!”,马拉多纳走向阿根廷那个队的替补席坐了下来。下半场比赛开始了,马拉多纳还是没有上场,球迷还在呼喊着马拉多纳的名字,人们还玩起了人浪,好像是从东边看台上先开始的,他们依次从座位上站起,双臂挥向空中,然后又依次坐下,紧接着传到了南边看台,人们依次站起,挥臂,又坐下,又传到了西边看台,最后来到了我们北边看台,我也随着人们一道站起,挥臂,又坐下。人浪转了几圈,马拉多纳还是没有上场,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的坐在替补席上。场上的比赛继续在激烈地进行,比分一直没有改变,大家的心思都不在球场上,人们关心的是马拉多纳到底何时登场。一种说法开始在人群中流传,说是比赛结束之前阿根廷的那个队会打进一球,比分变成一比一,两队开始互罚点球,到时马拉多纳会上场踢点球。人们开始盼望九十分钟快点结束,然后看马拉多纳踢点球。然而直到终场哨声响起,场上的比分还是没能改变,阿根廷的那个队没进球,马拉多纳也没能上场踢点球。
看台上的球迷不满意了,大家感觉被欺骗了,人们开始叫骂起来,骂市足协是骗子,骂火车头队是傻子,全场的球迷开始整齐划一地呼喊:“足协骗子,火车头傻子!足协骗子,火车头傻子!”,人们把手中的球票,报纸全都撕碎抛向空中,又把手中的矿泉水瓶砸向场上,球场上正在退场的球员们纷纷抱头鼠窜,大喇叭中男播音员的声音像鸭子叫,他说比赛已经结束,请广大球迷朋友迅速离场,话音未落,又招来球迷们一阵愤怒的呐喊。
马拉多纳没有走,他向球迷看台走了过来,六七个身材魁梧,身穿黑西服的男子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他开始给前面球迷签名,有个男子翻过护栏跳下看台企图接近马拉多纳,不过刚一落地就被保安按住带走了。人们不再叫骂,开始齐声呼喊起“迭戈!迭戈!”,全场成千上万个喉咙在同一时刻喊出同一种声音,光是听到这声音就让人激动地发疯。马拉多纳开始向我们这个看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人都朝前边挤了过去,我也朝前面挤,呆在后面是没办法得到签名的。我在人们的双腿间钻来钻去,仿佛是陷入了腿的森林,我得使劲拨开这些挡在我前面的腿,不时有人踩在我的脚上,我也不时地踩在别人的脚上。有一段时间,我被几个人的腿给夹住了,好几条腿从我身体的各个方向对我来回挤压,我都快要窒息了。不过我还是成功地突围了出来,我终于挤到了第一排,紧靠着护栏,迭戈,马拉多纳,他就站子下面!我能清楚的看到他,他面带微笑,头微微地仰起,看着面前这些疯狂的人群,接受着人们对球王的膜拜。人们尽量的把身体探出护栏,以便拉近和马拉多纳的距离,同时将手里的球衣,相片,宣传画报递出去,以期望得到球王的签名。我旁边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她们穿着有蓝白竖条的阿根廷国家队队服,全都激动的哭起来,边哭边喊着:“迭戈!迭戈!”,这情景让我想起了哥哥,他打进那粒绝杀球时,那几个女同学也这样喊。或许是被这几个女孩子的哭喊声吸引,马拉多纳朝这边看了过来,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用双脚勾住护栏,尽量的把身体探出去,我大声地喊着迭戈!迭戈!,同时把声中的球衣递过去,马拉多纳注意到了我,或许他更愿意给我这样的孩子签名吧,他接过了我的球衣。
我太激动了,我马上就能拥有一件马拉多纳签名的球衣,我无法想象我把它带给哥哥时他会有多么的高兴,他会一直高兴起来,他不会再在吃饭时扔掉手里的碗。可是,我好像高兴得有点太早了,那些可耻的大人们,欺负孩子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我感觉有人在背后拉扯我,我旁边的人也把我使劲朝后挤,我就像陷进了沼泽地,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朝后拉,我越是挣扎就陷没地越快。我被挤到了后面,我的面前是一个人的大屁股,我已经看不到马拉多纳,这些无耻之徒,我的签名球衣准会落入他们之手。我急得快要哭了,我破口大骂,我骂他们卑鄙下流,我骂他们祖宗十八代,我把能想到的粗话脏话全骂了出来,我使劲的捶打眼前的屁股,我不顾一切的朝前挤,有人使劲的踢我,有人拍打我的头,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终于又冲了出来,我又看到马拉多纳了,我的球衣还在他手中,他没有理会那些伸出来的一双双贪婪的手,狡诈的大人们骗不了他,他在寻找那个小孩,这件球衣的主人,伟大的球王!伟大的马拉多纳!他看到了我,他把球衣交到我手中。
我的眼眶有泪水涌出。我把球衣塞到怀里,开始朝人群外面挤,我现在只想回家。体育场出口处人流涌动,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先睹为快的念头逼得我在墙角站住,我把球衣在面前展开,没错,马拉多纳的签名,黑色记号笔写的,他永久地印在了球衣上。
然而,灾难在这一刻再度降临,我正拿着球衣陶醉的时刻,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我手中的球衣不见了。有那么几秒钟,我惊得目瞪口呆,接着,我清醒了过来,有人抢走了我的球衣!他们抢走了我的球衣!我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人,一波一波像潮水一样朝出口涌去,仿徨无助的我站在角落里,像搁浅在沙洲上的小鱼。我的视线落在了十几米开外的一名男子身上,他手里攥着一件球衣,蓝白色,他急急忙忙地朝前走,偶尔慌慌张张地朝后面张望。是他抢走了我的球衣,我愤怒了,我使劲的在人群里钻,在通道的出口,我追上了他,我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这是一个中年男人,有着松松垮垮的肚子,我的突然一击使他大吃一惊,你要干什么,他说。你还我球衣,我喊,我伸手去他手里夺球衣,他一把推开了我,我跌了一跤,一屁股坐在地上,有几个人围了过来,小小年纪不学好,从我手里抢东西,中年男子朝身边的人解释,围观的人朝我投来鄙夷的眼光,才这么大就抢人,长大了还了得啊,得好好教育啊,人们叹息着离开,中年男子也混在人群中离去。
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个无耻的人,他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一定不要哭,不要流泪,流泪是弱者的表现,想想开心的事吧,绿草如茵的球场,我的招牌过人动作——踩单车,我带球疾走像一阵风从草皮上掠过。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我硬生生的把快要流出的眼泪憋了回去。可是坏人也应该受到惩罚,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否则上帝也不会答应。
还好他还没走远,他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慢悠悠的在人行道上推着。我也取出了自行车,我在后面跟着他,既不能太近以免让他发现,也不能让他逃离在我的视线之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成了我最好的掩体。我也不知道跟着他有什么用,可我还是想跟着他。
他停下了,我也停下,隐身在一棵树后面。他钻进了路边的一个蛋糕店里,自行车就放在店铺外面的人行道上,球衣一直被他随身带着,我感觉这可能是个机会,夺回球衣不太可能,没法下手,可我至少能做点什么。他的自行车就放在外面,我可以把气给放掉,让他不能舒舒服服的骑车回家,让他推着车子走回去,让他着急得想骂娘,他不是要买蛋糕嘛,让他的蛋糕在烈日的烘烤下变质。我迅速地靠近自行车,动作一定要快,他随时都可能从店里出来,万一让他看到也不怕,我不会让他逮到我的,我有足够的时间逃掉,他追不上我。
可我还是很紧张,我可从来都没有偷偷摸摸的干过事情,心跳得砰砰砰的好像要从胸口弹出来。在把手放到气门桩上时我又改变了主意,光放个气太没劲了,他推上几十米又能找到打气的,前面不远的街道好像就有一个修车的摊子。我要把车闸给他拆掉,他把车子蹬得飞快,突然发现刹车失灵,他一定会狼狈不堪,他可能会用自己的皮鞋来摩擦车轮充当刹车,他还可能会摔上一跤,摔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我被自己这个天才的主意刺激得兴奋不已。在我的钥匙扣上就有一把瑞士军刀,当然是仿制品,那上面带一个小螺丝刀,只需要把刹车片上的两个螺丝拧下来就行,太简单了,我三下五除二搞定,你就不要怪我了,都是让你给逼的,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那男子还没从店里出来,我继续隐身在树后面,一种等待大片上演的感觉让我有些焦躁。又过了一会,他出来了,左手提了一个蛋糕盒。他一点都没有觉察,骑上车子出发了,我赶紧跟在后面,好戏就要上演了。
骑了几分钟,又拐了一条街道,他在前面骑得不紧不慢,这一路都很平,没有下坡,没有机会用到车闸,我在后面都跟得着急了,别让他就这样晃晃悠悠到家了,大戏还没开始呢。前面又是一十字路口,他开始朝右拐,突然一辆面包车从斜后方冲出来撞倒了他,一瞬间的事让我目瞪口呆,我在后面看的清清楚楚:男子和自行车飞了起来,在空中滑翔了几米,又重重的砸在地上,落地后自行车又向前滑出去好几米,那男子也翻了几个滚后就一动不动了,面包车停了有十几秒的时间,然后加大油门开跑了。
我从后面赶了上来,那男子脸朝下趴在地上,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自行车的横梁几乎折成了九十度,蛋糕被摔得稀烂,洒了五六米。我害怕极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是车从后面撞了他,与车闸没关系,马路对面有几个人开始围过来,我想赶紧走,走的越快越好。我蹬上车正准备离开,那件球衣又出现在我眼前,就在我的脚底,我一把拾起了它,把自行车蹬得几乎飞起来。
我一口气回了家,妈妈和哥哥好像都不在,我把房门锁上,心跳慢慢地平稳下来,我把球衣拿出来在床上摊开,没错,经典的蓝白色,哥哥的号码,后背上是马拉多纳的签名,黑色签字笔写上去的,龙飞凤舞,下面还多了一行汉字:祝女儿生日快乐!是那男子写上去的,他要把马拉多纳的签名球衣送给女儿做生日礼物。我又看了一下球衣的袖口,然后我就看到了我这辈子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袖口上没有缝过的针角,这不是哥哥的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