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有对比,才有怀念。
立秋相去已有十余日,副热带高压南移,其性质炎热,江淮流域重受他的掌控,就又落入到湿热的境地里了。
都说是“秋老虎”,但“秋”之一字,不免让人连想到萧瑟的风,凋零的叶,失了些气力,这秋老虎想来也就与纸老虎无异了。
虽是炎热依旧,但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点秋天的味道,早晨,太阳尚未升起,丝丝凉意,由微风裹挟着,侵入躯体;傍晚太阳早落,微风又起,气温也忽的落了下去。而这中间的若干时辰,空气仿若透明,阳光穿过不费力气,比平时富余的的光芒就落在所见的各种事物表面,把线条勾勒得更为清晰。天也更蓝,水也更清,树影摇曳,黝黑的影子却牢牢地束缚在叶子圆润的边框里,像是硬币上满起的水滴,始终不曾漏出一点。
太阳落山,那遗留的光芒仍是过盛,于是在傍晚的黄昏里,肆意地涂抹,不知从何处翻滚而来的云,堆积在天的尽头,隐隐的粉色的红,随即变得淡黄,又一层层地渲染加深,橘黄,昏黄,最后竟然变得橘红,像是火,简直要烧起来!那火似又为何物所遮掩,难显耀眼的光芒,红红火火却只恍恍惚惚,孙悟空当年跃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烟雾缭绕,想来也不过这般光景。
秋天自有其可爱的地方,事物清朗,如过水洗涤,去其污浊,又重渲染雕刻,使其面貌清晰。我想,如果于小城的上空,再升起点点炊烟,就更接近我记忆里静止的某处了。
人在夏天,头脑昏沉,食欲不振,有时就愿意喝白粥。粥早煮了放凉,配菜是腌豇豆,或是腌黄瓜,小炒,要加糖,口感爽脆,甜咸调和出的独特滋味,能给混沌的大脑,微微的一点唤醒。有时也想吃面,浇头是笋干炒肉,丰富的纤维,嚼起来满脑都是,嘎吱嘎吱的回响。要我说,夏天就要吃一点脆的东西。
经历了一个夏天的清心寡欲,身体不免消瘦个半斤八两,然而秋风一起,身体上的那点抗拒烟消云散,埋藏的,对肉的渴望,重又爬上心头,久久挥之不去。“贴秋膘”就成了大开荤腥最好的借口。
在山区,所谓的“贴秋膘”,也不过鸡鸭鱼肉。
这城里,在洋快餐没有风行之前是没有炸鸡的概念的。人都说油炸的食品,不健康,又缺乏营养。
直到,玉泉炸鸡的出现。玉泉炸鸡为什么叫玉泉炸鸡,这是个问题,但不是个大问题。
我忘了店铺是什么时候开的张,只记得排队的人很多,我排在很远的地方,在一棵广玉兰的下面,父亲站在我们之间,玉兰树的叶子一片片地往下掉,叶子很硬,掉在地上有“咯咯”的声音,成熟地广玉兰果实,也往下面掉,果实干裂,有短柄,种子一粒粒向外打开,就像是一把发福的卷梳,父亲随手捡了一个,在我的脖子上蹭蹭,痒痒的。我不在意,就闻着油锅里飘过来的香味,一点点向前挪着步子。
所有的鸡都摆在一个两层的玻璃台子里,下面用弹簧秤的托盘托着,看中了哪只,就直接端出来放在秤上一约,老板抬头,看着客人的眼睛,报了价格,如果合适,拿着铁钩子往鸡脖子上一套,下油锅,钩子大概80公分,上端也是弯的,勾在油锅的边缘,并不需要手一直捏着。玻璃台子里一般不会有空的鸡位,如果有,那就证明快卖完了。
除了看油锅里不断翻滚着的泡泡,闻着味道,用手遮住偷偷咽口水,就是看老板切鸡的手段。刚起锅的鸡,皮开肉绽,上面早有了动过刀子的痕迹,也许是为了使肉熟透。老板有两把刀,大小不一,先用小的,只在鸡腿部两边各剌一下,就用两指钳了往包装盒里一丢,鸡腿竟然就被卸了下来,风轻云淡,动作浑然。之后就上大刀,也不大瞧,一刀切进肉里,另一边,手掌运了力气,往刀背上一拍,骨骼断裂,声音被刀落在砧板上“哒”的一声掩了去,只轻轻脆脆的一下。小时候,以听一些细微的声音,在难以分辨的环境里看清东西,闻一点微小的香气为自己的特殊能力,最喜欢听别人说“没有啊,哪有什么味道(东西)”,想那时,应是对自己的身体才有了认识,自我意识逐步建立,可惜如今,眼睛近视,因为鼻炎常年分不清味道,耳朵也习惯了每天嘈杂的人言,更多的也没有了去发现点什么东西的乐趣。老板啪啪啪地手起刀落,整鸡早就没了形状,按进盒子里打包完毕。后面的动作并不稀奇,只是前面卸鸡腿的那两刀,看了多遍,仍摸不着头脑,我以为是有些意味在里面的,任何需要蛮力才能完成的事情,运用巧劲做到了,大概都有这样的意味。后来听了庖丁解牛,以为庖丁也不过老板这般手法。
父亲挑了只大小合适的买了,挂在自行车的龙头上,那时候骑的是“二八”,我斜坐在前面的横杠上,手偷偷伸进包装袋的缝隙里,抓了块就往嘴里送,皮是脆的,肉是紧的,纤维分明,咸味浓重。父亲边骑边晃悠,一圈一圈踩得缓慢,故意用带胡渣的下巴,蹭我的脖子,痒痒的。我一边转头躲避,一边吮着指上的油腻,听老爹哼着些莫名其妙的曲子。
其实,玉泉炸鸡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味道,不搭配酱料,也不讲究肉要多汁鲜嫩,只有咸味这一样。但是每次和朋友吃炸鸡,无论多好,总爱提一句说,还没有我老家的炸鸡味道!这也许就是对于家,对于记忆的固执。
玉泉炸鸡搬了位置,连着搬了很多次,我一度以为他关张了。其实没有,只是从马路的这边搬到了马路的那边,由一堵小小的围墙挡着。依旧是原来的装备,两口油锅,两把菜刀,一个两层的玻璃台子,一只弹簧秤,一个用白铁皮围起来的菜墩子,上面用红色的广告纸贴的,公公整整的四个小字,玉泉炸鸡。
马路对面的一排广玉兰枯了一株,我有好久没见他开花。老板店门口的花盆里种了几株番茄、辣椒和小葱,都成熟了。
我偶尔瞥见,店后面的小屋子里,老板夫妇的孙子在安静地写着作业,屋檐下面挂着的,洗过的衣裳还在滴水,才觉得,尽管炸鸡还是原来的味道,解鸡的手法还是和原来一样娴熟,但他们真真切切的变得不一样了。好像多了一点人间的气息,在自己的视线以外,他们也在过着他们的生活,同样逃不开时间的变迁和人情的改变。
玉泉炸鸡为什么叫玉泉炸鸡,这是一个问题,我能弄明白却只想胡乱地猜。
臭鳜鱼
小时候学“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上课的时候记住了,放了课,一不小心仍念成“jue鱼”,总说读字读半边不怕他爬上天,这是不对的。很多人只会念,并不认识这个“鳜”字,所以本地很多饭馆,菜单上挂的都是“桂鱼”。汪曾祺先生所写的《鳜鱼》里说“其实这都是可以的吧,写成罽(ji)花鱼、桂鱼,都无所谓,只要是那个东西”,我以为不对,总觉得不方便。
臭鳜鱼是徽州名菜,徽州本地人吃的却也不多,一是因为贵,二是因为味道难以把握。鲜活鳜鱼的价格在30~40,但是一经腌制价格最起码翻倍,市面上饭馆里没有小100块是吃不到一只相当大的臭鳜鱼的。再者因为是腌制品,其味道很难掌握,本身就咸,如果腌制不得法,咸度不均,加上一般家里处理不得当,好好的一条鱼就浪费了。
现在,在外面吃的臭鳜鱼基本上是切块,配上各种腌菜、干菜做干锅,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做法,整一锅又咸又辣,没得吃。
当然,以前吃的不是这样,大概是水焯过,沥去盐分,油锅下姜丝和肥瘦相间的肉片,整鱼下锅,收汁,汤少而浓,咸淡适中,肉呈蒜瓣状,肉质紧实无刺,香臭味道相间,煸过的五花肉有些硬质的口感,算是个小惊喜。偶尔吃到鱼肚子上的肥肉处,总有点奇怪的味道,像是腌坏了,所以腌鳜鱼的大小也是个讲究,总之这是个从根本上就精细的菜,急不来,也不能为了赚外地人那点钱,就瞎几把乱搞,价钱上去了,味道也不对。
我家都是母亲煮饭烧菜,味道可以,但只做鱼这一样,父亲总是不满意,“你就没我这一下”。原先我是不吃鱼的,一是怕麻烦,要吐刺吃不痛快。再是受不了腥味。父亲就变花样做,红烧、双椒鱼头、干锅、鱼汤,我看他吃的那么满足,很难受,就慢慢开始学着吃。
这几年父亲的编纂任务也多了,很久没有烧菜,母亲说用脑费脑,鱼成了家常菜,她也换着法做。母亲总问“老周,这个鱼好吃不”。父亲就一筷子夹了不说话,埋头吃,母亲又问,父亲实在憋不住笑“好吃哦!好几十块一斤的鱼能不好吃?”。母亲也笑“你这只死老头子,我烧的不好??”。
母亲自己吃的很少,父亲老是挑剔,也吃的很开心。
以前家里,每个礼拜,有一天是父亲做饭,其实他很随便,随便看着点蔬菜切着就一起下锅,一餐只有一个菜,大家吃得精光,他就以为自己做得特好。
有一天,他做了一条臭鳜鱼,很好吃,我以为再也没有吃到过更好的。
现在已经是八月底了,注意着日期一小点一小点的变化,很多事情都有了更加细微的变化,以前没有察觉,现在却变得清晰。比如天气,一天一个样子,上午开太阳,下午下雨,阳光照过来的角度变了,月亮一天天盈缺变换。26号那天的星空很漂亮,第一次看见所谓的银河,有人站在星空下尿尿,喝得很醉,他觉得感情第一次变得这样难以琢磨,人有时候完全不能用感性理性来认识。
我会想去很多老地方,记起一些老事情,问问自己为什么老是迷迷糊糊,但总是因为想想,行程未能履行,记忆未能通畅,最近一段身体各种病痛,才觉得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如果人能够平凡走过这一生已经是诸多偶然的集合了。
但是心里却总有不甘,人总是自以为能够看透,所以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