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道:“姐姐出自平民,家中人口简单,可是王府侯门不说糟心事,就是繁文缛节也是煎熬人心。“
这话一语中的,陆雨情不自禁,点头说道:“没错。只是你哥哥对我实在没话说,他朝中忙,我什么都帮不上他却还拿小事烦他。”
泱泱道:“姐姐身边几个陪嫁都是上京时候才买的,怎比得上人家自小就在府里头待惯的?再者以前王府中只你一个女主人,五哥又疼你。但如今多了个许令荃,许家势大,男人又管不了后宅之事,姐姐免不了吃亏。”
陆雨道:“许妃瞧着挺和气的。”
泱泱忿忿不平,说道:“她是和气,但人人都能和气吗?我可知道德妃娘娘总召她入宫说话,却不召姐姐。”
陆雨自知,默然不语。泱泱道:“姐姐,我在京中再没有比姐姐更亲近的人了,自然希望姐姐事事顺心。姐姐要做高人,我不怕为姐姐做个小人。”
陆雨连忙摇头,满怀感激,握住她手说道:“我可不是高人,你也绝不是小人。京城之中除了你哥哥,我就只有你这一个可说话说之人。”
泱泱笑道:“我知道姐姐有苦没处说,这不,妹妹就给姐姐送人来了么。”
陆雨犹豫道:“素怀伺候你那么久了,我岂能夺人所好?”
泱泱道:“我要送礼自然要挑好的送,难道将些破碗碎瓦给人家吗?正因素怀自小在王府长大,也算调教过,人又忠心。有她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
陆雨心想我自嫁入王府,便一直觉得格格不入,身旁也没个可倚重之人,素怀深知天家规矩,能够提点自己,也未为不可。于是不再推辞,只是说道:“妹妹好意,我深受了。只是你将来若有不便,可只管开口。”
泱泱挽住了她臂膀,笑道:“那是自然的。咱们姐妹就要这般,无需客气。姐姐放心,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旁人欺负你。”又唤素怀上前给新主子磕头,陆雨忙命起身,又命取物件相赏。
回到王府,泱泱将素怀之事告知父亲,一个婢女,廖亲王也不会小气,只是听闻陆雨武功尽废,深感惋惜,说道:“覆雨剑法也算辉煌一时,当时江湖中人争得头破血流,如今可好,绝了迹了。”
泱泱道:“武功再厉害又如何,能以一人抵千军万马吗?”
廖王道:“虽不能抵千军万马,可有时候却胜过千军万马,不能小觑啊。不过可惜陆雨一介女流。”
泱泱撇嘴道:“女流又如何?父王且别太瞧不起女流之辈。”
廖王瞧女儿生气也同撒娇一般,憨态可爱,不由哈哈一笑,说道:“父王失言,知错,女流自有女流的好处。”
泱泱仰起脸,“哼”地一声,待父亲笑完,又道:“父王说覆雨剑法要绝迹江湖那倒也未必。陆雨将剑法重新整理出来,交给展月了。”
廖王不无惊讶,道:“她居然将剑法交给个婢女?”
泱泱道:“江湖里只凭武功说话,哪有什么尊卑?何况陆雨也不是陆夫人亲生的。”
廖王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陆雨这丫头倒是有跟陆夫人一样的胸襟。只是等袁珝做了皇帝,你那陆雨姐姐却并不适合做皇后,将来堪忧啊,我倒有些后悔当初给她保这门亲事了。”
泱泱不快道:“父王何时也婆婆妈妈起来,替人家想那么长远做什么?那袁珝坐不坐得了太子位还不一定。”
廖王道:“滢州一事后,光王离京,李明达失去了丞相之职。许家虽然出了许林从文任个鸿胪寺卿,余者皆不出仕,但满朝文武一半是他门人,皇帝将许令荃赐给袁珝做平妃。袁珝加封了亲王却依然不授封地,其寓意还不够明显么?”
让许氏保驾,大有当年废太子之姿。又不授封地,自然是要将整个天下都交给他了。泱泱不由思忖道:“皇帝当真看得上我五哥哥?”
廖王道:“一本《羽行记》不动声息搅动朝局,连我都刮目相看,更何况是亲生父亲,岂有不动心的?”
泱泱不甚苟同,说道:“我当初问过五哥,他并无争储之意。”
廖王摇头笑道:“如今他一枝独秀,哪需要争?且口头之言岂可当真,人心隔肚皮啊。”
泱泱心道:也是。她亲爱的三叔不也抢了她父亲的皇位吗?
父女两个话家常,身居明泰殿书房的皇帝却重重打了个喷嚏,正从外进来的王坛不安地唤了一声:“陛下。”皇帝正批阅奏章,只掩了掩鼻,龙眉微抬道:“何事?”
王坛高举手中锦盒,道:“陛下,常郊王派人送来寿礼。”
皇帝登位后,以孝示天下,因生辰又为太后受难日,思及母恩,从不过寿。此刻听闻王坛所奏,心想难为常郊王还记得他这个父亲的寿辰,遂放下笔来,目光移向王坛手中锦盒。王坛将盒子打开,皇帝瞧见里头躺着一枚小小玉璋,乃是许后遗物,一时感怀,鼻酸咽哽,默了半晌,命王坛道:“好生收着吧。”
王坛收好锦盒,回来看皇帝已经出了书房,站在大殿门口抬眼望景。明泰殿前砖地上除却几缸睡莲,便是明晃晃的一片白光,也没甚么好看头。王坛道:“陛下,花开五月,御花园可热闹了,陛下可去逛逛?”
皇帝摇摇头,哎地一声长叹,说道:“朝事烦心,太后又因光王之故,到现在还余怒未消,哪有那个闲情逸致赏花?”
王坛不敢再言。皇帝不过略微站了片刻,又宣礼部尚书魏通觐见,原来五月二十九乃廖亲王五十大寿,皇帝命魏通好好办来。魏通领命而去。
很快,皇帝命礼部亲办廖王寿辰之事传得满京皆知,廖王府门庭若市,连恒亲王府都冷清起来。是日,廖王一大早就入宫向太后请安,跪拜叩谢生育之恩。太后喜笑颜开,命毛嬷端上寿面。
廖王思及小时跟母亲两人被困在聚城,每回生辰,母亲都亲自给他擀一碗素面。此刻再见旧物,不由眼眶发热,说道:“儿子在知天命之年,还能在母亲处吃一碗寿面已经心满意足了。”
太后道:“你这几年都不在京中,不知哀家的手艺可生疏了?”
廖王吃了一口,笑道:“还跟从前一样。儿子在外最想念的就是这个味道。”三下两下将一碗面吃的干干净净。
晚间,皇帝于宫中,为太后所建延寿台举宴为廖亲王贺寿。在京中的各王公皆来贺寿,场面甚是热闹。
皇帝居中,廖王稍下一座。席上,皇帝举杯向廖王道:“王兄这许多年经营廖地,将蛮荒整饬成宝地,劳苦功高。朕每每想来,却不知该如何赏赐王兄。”
廖王拱手道:“臣子为圣上分忧,本是分内之事。”举杯与皇帝遥遥一敬,仰头喝下。
皇帝放下酒杯,说道:“王兄客气。今日你五十大寿,朕有件重礼,还望王兄笑纳。”即刻示意左右,不消时,礼部尚书魏通进来,手里捧着一副玉轴宝旨,面向廖王道:“廖亲王袁高尧接旨。”
廖王连忙离座下跪。魏通张开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廖亲王袁高尧,英资俊爽,文治武功,朝之肱骨。因子息单薄,无以为嗣,现将光王袁瑶之子袁秀过继廖王府。钦此。”
廖王吃惊,并不接旨,看向皇帝,说道:“多谢陛下体恤,但臣对子嗣早已看淡。袁秀聪颖过人,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孙。臣年老体衰,怕教导不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说罢俯倒便是一拜。
皇帝道:“王兄是朕之兄长,朕自小敬你爱你。可惜天不垂怜,王兄至今膝下无子,朕与太后也甚为焦灼。朕有皇子皇孙,王兄若是不喜袁秀,可从朕之幼儿之中挑选一个。或者袁璟如何?”
袁璟乃皇帝最小的一个孩子,将满六岁,最为皇帝所钟爱。廖王急忙道:“臣惶恐,实不敢有此奢想。”
诸位王公在场,都向廖王道喜,他不再好推辞,连忙接过圣旨,叩谢圣恩。
席散后,廖王到广慈宫来,女儿泱泱正在寝室内陪着太后说话。太后见他脸上酒气未消,连忙命人端水绞手帕给他洗脸,又拿解酒汤来给他喝了。
廖王在外间洗簌毕才又进来,泱泱正坐在太后榻前,连忙站起身来让座。宫女搬上一个四角小圆凳子,放在榻边,请她坐了。太后向廖王道:“方才皇帝有旨意传来,说是将秀儿过继给你廖王府了?”
廖王点头说是。太后呐呐出神,半日方又说道:“既有秀儿过继你府,承袭了你的爵位,哀家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又向毛嬷道,“去把秀儿叫来。”
不消片刻功夫,袁秀前来,向诸人问礼。太后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抚摸着他后背说道:“今后要好生孝敬你祖父,听他训导才是。”
袁秀立起身来,向廖王和泱泱躬身一礼,说道:“秀儿今后当谨遵祖父和姑母教诲。”离开爹娘,令乘他嗣,但他脸上并不见伤心惶恐,廖王倒是微微吃惊,捻须笑道:“很好,很好。”又向太后道:“儿子这回进京倒白捡了个大孙子。母亲放心,儿子会好生教导秀儿。”
太后含笑点头。泱泱拉住袁秀道:“你今后是我廖王府人了,是今日搬到廖王府去住还是明日搬去?”
袁秀道:“圣上谕命,命侄儿在回廖地前,依旧在太学里读书。”
皇帝为子孙读书,设太学于皇宫明泰殿东北角九问堂。太后思虑道:“太学里规矩多,卯入申出。搬出廖王府去住,少不得寅时就要起来,小孩子家又缺觉(jiao),倘或迟到了又要挨罚。莫若还住在我这里倒方便一些。”
袁秀道:“挨罚倒是不怕,只是怕迟到了错过老师讲学。”
廖王忍不住夸赞道:“君子敏而好学,很好很好。”心想光王这惫懒,倒有个好儿子。感慨过后,又向太后道,“秀儿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儿子此次在京待了快满一年了,也该回廖地。”
太后不舍,想了想,道:“如此暑热不易行路,还是待天气凉快下来再走不迟。”
廖王道:“是,听母亲的。"
回到王府,泱泱早已迫不及待,兴冲冲说道:“袁秀可是光王长子!圣上居然将他过继给我们廖王府,这对光王实在太残酷了些。”
夜已深沉,廖王在席上又吃多了几杯酒,许是疲惫,慢悠悠说道:“将袁秀过继给我们廖王府,一来是对光王有了嫌弃之心,绝了光王之念。二来袁秀是孙辈,皇帝想以此告知他子嗣众多,用不着立皇太孙,也防止我廖地拥护袁秀夺储之心。第三么,皇帝自登位以来,屡屡与太后生隙,袁秀为其长孙,他却将长孙过继给我,想借此讨太后欢心,博一个大孝的名声。”
泱泱冷哼一声,道:“明面上是对我廖地照拂有加,其实也不过是机关算尽。袁秀怎么说也是他血脉,年岁又小,父王却已经半百,他若真有心,也该过继个儿子。还不是想借机便宜他收回当初许诺我廖地的军政之权。”
廖王心想,一山难容二虎。我毕竟当了二十几年太子,无论将我放在何处都膈应着他,恐怕这二十年他都寝食难安。嘴上说道:“我们廖王府无嗣继承,将来总归是要还给他的。”
泱泱万不甘心,说道:“父王,您当年的太子之位是靠自己军功挣来的,如今廖地也是您苦心经营。哪像他坐收渔人之利。您难道就甘心?”
廖王沉声打断她道:“不可放肆,他终归是你皇叔。”
泱泱撇撇嘴,满不在乎,忽然笑道:“光王要是知道了袁秀已经不是他儿子了,不知做何感想。不过他也想不到多久远的事,不是大哭就是跳脚大骂。”廖王道:“瞧你幸灾乐祸的这个样子。”泱泱小嘴一嘟,说道:“本来就是,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草包一个,还妄想着做皇帝。我大显若是到他手里那还得了。”廖王道:“蚍蜉还想撼树,更何况光王。要知这世上并无十足的废物,总有用处,只是看你怎么用,用在哪里?”
泱泱眼珠一转,墩身一礼,说道:“女儿受教了。”廖王“嗯”一声,又不无感概,说道:“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这么快本王都五十整了。”
泱泱道:“昔日魏武帝五十三岁亲率大军征服二十万乌桓人,父王与魏武帝还差着三岁。”廖王捻须赞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武帝豪情,本王望尘莫及。”
泱泱道:“父王在女儿心中胜过魏武帝。”廖王道:“瞎说。”又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咱们平白无故抢了人家儿子,总该去说一声才是。”于是第二日打发人前往光州。
等人回京城复命已经是六月下旬。京内接连下了几场雨,气温急转直下,泱泱不免催促父亲道:“暴雨过后,秋阳去势,京中愈见冷了,父王身有寒毒不便久待。”
廖王点头说道:“正是。是该回去了。”
次日,入宫向皇帝辞行。皇帝自然行一番挽留,廖王推辞。皇帝遂赏赐无数珍宝,命袁秀同回廖地。太后自然百般不舍,免不了又要生病,皇帝看了揪心,又行一番挽留,如此蹉磨,又废几日光阴,泱泱自告奋勇,说留在京中陪伴太后,替父亲尽孝。如此才算皆大欢喜。
廖王走后,便是每年的秋猎,皇城贵胄忙着预备此事,无不跃跃欲试,皆想在此次狩猎中拔得头筹,得皇帝赞赏。到了那天,众人集聚城门,银鞍宝马好不威武,大队伍浩浩荡荡出了皇城。京内人口一下去了大半,连大街上都显得寥落一些。
忽一日一骑飞马绝尘而来,街上人瞧见那驿使装扮,纷纷让道,等马过去后,又聚集起来,稍懂些的便卖弄道:“瞧见没,那是边关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