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蹲在楼后的杉树上,我在水池边洗碗的时候,听见它在唱歌。我在洗衣间洗衣的时候,听见它在唱歌。我泡了一杯茶,捧在手上恍惚的时候,听见它在唱歌。它唱得欢快极了,一会儿变换一种腔调,长曲更短曲。我问他:“什么鸟呢?”他探头窗外,看一眼说:“野鹦鹉吧。”
春天,杉树的绿来得晚,其它植物早已绿得蓬勃,叶在风中招惹得春风醉。杉树们还是一副大睡未醒的样子,沉在自己的梦境里,光秃秃的枝丫上,春光了无痕。这只鸟才不管这些呢,它自管自地蹲在杉树上,把日子唱得一派明媚。偶有过路的鸟雀来,花喜鹊,或是小麻雀,它们都是赖不住寂寞的,叽叽喳喳一番,就又飞到更热闹的地方去了。唯独它,仿佛负了某项使命似的,守着这些杉树,不停地唱啊唱,一定要把杉树唤醒。
那些杉树,都有五六层楼房高,主干笔直地指向天空。据说当年栽植它们的,是一个学校的校长,他领了一批孩子来,把树苗一棵一棵栽下去。一年又一年,春去春又回,杉树长高了,长粗了。校长却老了,走了。这里的建筑拆掉一批,又重建一批,竟没有人碰过它们,它们完好无损地,甚或是无忧无虑地生长着。
我走过那些杉树旁,会想一想那个校长的样子。我没见过他,连照片也没有。我在心里勾画着我想像中的形象:清瘦,矍铄,戴金边眼镜,文质彬彬。过去的文人,大抵这个模样。我在碧蓝的天空下笑,在鸟的欢叫声中笑,一些人走远了,却把气息留下来,你自觉也好,不自觉也好,你会处处感觉到他的存在。
鸟从这棵杉树上,跳到那棵杉树上。楼后有老妇人,一边洗着一个咸菜坛子,一边仰了脸冲树顶说话:“你叫什么叫呀,乐什么呢!”鸟不理她,继续它的欢唱。老妇人再仰头看一会,独自笑了。飒飒秋风里,我曾看见她在一架扁豆花下读书,书摊在膝上,她读得很吃力,用手指着书,一字一字往前挪,念念有声。那样的画面,安宁、静谧。夕阳无限好。
某天,突然听她的邻居在我耳边私语,说那个老妇人神经有些不正常。“不信,你走近了瞧,她的书,十有八九是倒着拿的,她根本不识字。不过,她死掉的老头子,以前倒是很有学问的。”
听了,有些惊诧。再走过她时,我仔细看她,却看不出半点感伤。她衣着整洁,头发已灰白,却像个小姑娘似的,梳成两只小辫,活泼地搭在肩上。她抬头冲我笑一笑,继续埋头做她的事,看书,或在空地上打理一些花草。
我蹲下去看她的花。一排的鸢尾花,开得像紫蝴蝶舞蹁跹。而在那一大丛鸢尾花下,我惊奇地发现了一种小野花,不过米粒大小。它们安静地盛放着,粉蓝粉蓝的,模样动人。我想起不知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你知道它时,它开着花,你不知道它时,它依然开着花。是的是的,它住在自己的美好里。亦如那只鸟,亦如那个老妇人,亦如这个尘世中,我所不知道的那些默默无闻的生命。
诚诚说:“放心,老师,您若不叫我,我绝不会去打扰您的。”
我刚到大森林,诚诚就闻讯迎了过来。他是森林里的工作人员之一,年轻帅气的一个大男孩。大学毕业没多久,他就来到大森林。他说很久以前就读我的书,真心喜欢着。
“ 您想吃什么,可以提前告诉我,我会让食堂给您备着。我们这里全是绿色食品,林下鸡蛋,林下蔬菜,林下鱼,保证您喜欢,”诚诚热情地说。
一个大森林,捧出的每样吃食,都带着树叶和青草的味道。不用吃,光是想一想,也叫人满心喜悦。
我拥抱了可爱的大男孩,感谢他的好心和善解人意。
在客房里放下行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我便出门去看森林了。
翻阅一个大森林,就像翻阅一本心仪已久的书,是不舍得一下子就翻完的。读两页,就要珍惜地搁下,掩卷沉思,微笑,赞叹,让文字一个一个,在心里面开花。那种幸福滋味,是一点一滴,渗透进每一丝的呼吸与记忆里的。只宜独享。
现在,我面对我的大森林我的“瓦尔登湖”,我屏声静气,小心地翻开它的扉页。一个杉树林,迎面而来。
对杉树,我实在有着好感。它算得上是草木王国里的“老祖宗”了,早在恐龙统治着陆地的白垩纪,就出现了。那时,人类还完全没有影儿的。
也是打小就认识它。小时候,我爸在屋旁栽杉树。栽一行,再栽一行。我和我姐,提着小水桶,跟后边兴奋地帮着浇水。我爸说,丫头们,这是给你们做嫁妆的。
哦?我们惊奇地看着那些小树苗,眼前晃动着大红的木箱子和大红的木桶,那是嫁妆红。村子里人家的姑娘出嫁,都要陪上这样的嫁妆的,一派的喜气洋洋,一派的花开明媚。我们挺高兴的,高兴得有些发癫。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也可以拥有那些大红的木箱子和大红的木桶,做人真的是华贵和有意思得不得了。
杉树长得快,也不过几年工夫,就蹿到比我家的屋顶还要高了,枝干挺拔,叶片秀气。我和我姐常跑去看,抱抱它们,看它们又长粗了多少。想着那些大红的木箱子和大红的木桶,心里欢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