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宿醉回来,带着满身的酒气,胳膊上多了个带着血痕的玫瑰纹身。她想说:离我远点,小心我刺伤你。男孩们厌恶她,女孩们害怕她,师长们认为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可怜人。就连她的父亲,也曾扇着她的巴掌骂她疯婆子。
她是个孩子,她一直极力否认着这件事,如果你妄图借她的年龄去说教,她会一口啐在你脸上,说:少管我。可气的是,她又一直借着自己是个孩子,肆意妄为地去疯,去浪,美其名曰这就是青春。
她似乎不明白自己的无理取闹会给旁人造成麻烦,坚持着“我叛我的逆,关你什么事”的混蛋逻辑。她和同样混蛋的男孩们玩着幼稚的亲密,她对他们,总是怀着最真挚的情感,她总轻易说出:你是我的生命。
在教育自己的女儿这件事上,她的父母真是比其他任何父母都要为难。这丫头软硬不吃,你若凶她,打她,那反而成了她叛逆的理由;你若心平气和地去和她谈谈,她倒先嫌弃起你的假惺惺。
可是今天,她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奶奶,她伤心欲绝,不接受任何无关痛痒的安慰,她去了自己最常去的酒吧,坐到自己不常光顾的角落,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她没有给那些情人、姐们儿打电话,她不需要肩膀也不需要倾诉。她回来的时候,满身酒气,胳膊上带着奶奶最喜欢的白色玫瑰。
她脱下沾着酒渍、呕吐物和血的衣服,由于伤口不能沾水,她只能用湿毛巾擦去身上的酒臭。她已经到了抗拒裸体暴露在他人目光下的年龄,单手完成了艰难的清洁工作。洗完澡的她,一身清爽地半躺在沙发上,只有眼神还是恍惚悲伤的模样。
她问:人为什么会死去。
回答她的只有绵绵阴雨。
2
她是个霸道厉害的女孩,却是第一次经历死亡。她明白死亡是可怕的,可直到今天才了解到死亡的可怕。她从未如此直观地认识到:人是会死的;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迟早会死去。
她的奶奶是个虔诚慈爱的基督教徒,上帝带走了这个可爱的灵魂。可是上帝没能救赎她,没能将她从悲伤的流沙中剥离。她没有信仰,哪个神也救不了她。
她的父亲为葬礼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没有发现女儿彻夜未归。这让她已如死灰的心更加凉了,可是如果父亲发现了,着急了,发疯了似的去找她,她也只会觉得烦躁。她渴望关怀,可学不会如何去接受关怀,更别说怎样去关怀别人。
她在悲伤的药缸里浸泡了三天,父亲告诉她,可怜的爷爷因为伤心过度进了医院。
难怪人们常说,经历过失去的人,更懂得珍惜。她捧着鲜花蛋糕和水果出现在充满消毒水味的白色走廊,床上呆坐着的老人好似喝饱了绝望的苦汤。
她的父亲深谙父女关系的尴尬,早早和她错开了探望的时间。此时病房里除了另外三个病友,只剩爷孙二人。她先开了口,生疏地关心道:“爷爷,吃点水果吗?”
3
老人是个不折不扣思想者,自爱人去世以后,整日沉陷于孤单的回忆。他热衷于整理爱人的遗物,一遍又一遍,从爱穿的花衬衫、常戴的头饰、常用的乌木梳和雪花膏,还有年轻时的老照片、年老时的彩色照片。他一滴眼泪也未曾流过,颇有些“庄子妻死,鼓盆而歌”的意味,但任谁都能看出他那无法言喻,无可抑制的悲戚。
他难以忘记那一天,他抓着爱人的手,听见爱人用微弱的气音,向他耳语低诉,低诉那些没人能听懂的遗言。自那以后,他便时常做梦。他能梦见,年轻时的爱人穿着改革开放后统一的蓝色工人装向他跑来,递给他两个温热的花卷,用布着薄茧的手为他擦去额上的汗珠。旁人见了奇怪,一向觉少的老人,突然间变得异常嗜睡,时常一觉睡到中午,醒了就对着照片和日记本发呆,等到晚上又早早睡下,整日整夜。他睡觉,就像是赶着去和谁约会一般。
直到有一天他一睡不醒,被儿子打了120送进医院,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思念成疾。他坐在医院白晃晃的病床上,病房里四个老头,三个都死了老伴儿。可他没兴趣听别人的情伤,也不想知道走出阴影的秘方。他封闭了五感,依旧沉浸于孤单的回忆,别人看来可怜的老头,在梦里活得自知幸福。
那天宝贝孙女来看望自己,她穿着乖巧的米色长裙,是爱人年轻时常有的打扮;她提着鲜花水果和蛋糕,都是爱人喜欢的东西;她胳膊上纹着带着血痕的白色玫瑰,记得自己年轻时常常买上一两朵送给爱人,看她比花更甜更美的笑。
孙女是个叛逆的姑娘,但是他知道:孩子嘛,只是想要关心和认可。自己年轻时不也是这么个愣头小子吗。孙女坐在病床上,细心地为自己掖好被角,似乎是对关心别人的举动不太习惯,连问自己要不要吃水果都是小心翼翼的。
老人蠕动着嘴唇,冷不防的开口道:“昨天我梦到了你奶奶。”
女孩听到这里愣住了,她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她说,她在那边过得很好,叫我们不用担心。
她很想吃小区对街的糖炒栗子,可惜走之前没能尝上一点。
她现在腿也不肿了,眼睛也能看清了,比活着的时候快活多了。
只是,有些想念我们。
她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你爸爸的关系。
她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太犟了,你妈妈的事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爸爸的错,他们只是不像当年那样爱对方。”
这是老人第一次和人讲述自己的梦境,他红着眼睛,双眼盛满浊泪。
“小琴,你为什么,不能爱自己一点呢?”
你为什么不能自爱一点?这句女孩听过最多的说教,被老人用绝望的语言说出来,触到了她心中未曾让人触碰过的柔软之地。
白晃晃的病房里,祖孙两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另外三个病友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平时安静得有点自闭的病友,会突然间哭的那样伤心。
4
女孩的父亲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叛逆的小祖宗会对自己不好意思地微笑,说:对不起,爸爸。这个失去了母亲的男人,在经历人生大悲之后,第一次露出欣慰的表情。
她的人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好,可能会没什么改变。未来是充满变数的,谁也不能预测将会发生什么。可是她有她的家人,她的家人会去关心她,会用悲伤的语言质问她:你为什么不能爱自己一点?
她是一个她,也是千千万万个她,她了解死亡的痛苦,也畏惧死亡的命运。可是她已经领悟到,生命总是美丽的。死亡的绝望犹如黑暗一般使生的火把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