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天似乎来的格外早。刚过完春节,人们就开始到自己的地里忙活起来。施肥的施肥,锄草的锄草。末了,还会聚在田间地头,深情地看着绿油油的麦苗。议论着它们的长势,期盼着下半年的白面馍。是的,分产到户,人们的心里充满了希望。每个人都在盘算着自己的明天。
张老汉躬着腰,在地里锄着草。背上水壶里的水已经被他喝的干干净净。豆大的汗珠,顺着干瘦的脸庞不停地往下滴着。他不参与大家伙的议论。在他的心里,多说几句话,不如多拔急棵草。话多了惹人,多拔几棵草,土地却不会怪他。说那么多的话,有什么用呢?现在村里,社里都不搞什么运动了。用心种地,有了粮食才不会挨饿。
张老汉似乎对分给他的地着了魔。地是自己的了,种好种坏,打多少粮食全靠自己。交上公粮,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吃不完,可以卖。家中一年的光景也全靠这几亩地,他怎么会不着魔呢?
前几年吃大锅饭。老汉在地里没少出力,依旧吃不饱。种出来的粮食都上交了,他没有啥意见。吃不上白面膜,窝头能吃饱也行。农民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但他时常感觉肚皮贴着脊梁骨。
时间再往前推。发生在六几年的自然灾害,仍旧使老汉心有余悸。那天他卖了家里院子的两扇门板,买了点粮食。看着三个女儿和老婆吃完,又喂了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他和老婆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包袱,一家人趁夜外出要饭去了。
那一夜,老汉永远都忘不了。风很大,雪很大。张老汉在前,紧跟着的是抱着弟弟的大姐,然后是二姐和三姐,最后是老伴。黎明的时候,一路逶迤来到了一个村庄。老汉让家里人躲在一堆柴火垛旁,躲避着刺骨的寒风,自己进了村。
大姐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惊恐地望着她的母亲。饥饿使弟弟嗷嗷地哭起来。这一路母亲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不要忘了她还是裹着脚的女人!此刻的母亲斜躺在柴火垛边的干草上,急哭了的大姐一边抱着弟弟,一边推了推看上去快睡着了的母亲。“娘,娘。”母亲睁了睁眼,又无力地闭上。
生还是死,摆在了一家人的面前!
正当她们惶恐无主的时候,村里走来一位大娘。她找到给她们挡风的那座柴火垛,冲着大姐轻声说:“别哭,快跟我回家。”
二姐和三姐扶起了母亲。她们跟着大娘来到她的家。父亲正和一个男的围在炉子旁说着话。
她们不知道的是,她们刚刚躲过了死亡。
青壮年时的张老汉,不仅种地是一把好手,还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他们来到的这一家,正是当年和张老汉一块,在外干木匠讨生活的朋友家。
来之前,张老汉的心里已经打好了谱。他听说了他的这位朋友在村里当队长。因为离村不远的地方有座煤矿,附近村子里的人都还挨不着饿。如果能找到朋友收留他们,那就能活下去。如果人家不收留,就把孩子们能送人就送人,送不了就和老伴一块听天由命吧!
他们是幸运的,老汉的朋友收留了他们。那个大娘没等她们落坐,就去和面,面里又搀了些萝卜丝子。整整蒸了一大锅玉米面饼子。
一顿饱餐后,主家收拾好了一间房屋。一家人倒头睡去。太阳已经挂在半空中,暖哄哄地晒着这家院子。
过了两天吃晚饭的时候,张老汉笑吟吟看着姊妹几个。他让他的朋友给家里唯一的男丁起个名字。他知道他的朋友读过几年私塾,是个文化人。朋友看了看孩子沉吟半晌说:“这孩子长得朗目星眉,将来必是有出息的人。我们做父母的能图他们个啥呢?也就图他们一辈子一帆风顺,平平安安,不如就叫一帆吧?”
老汉听了忙连声说好,又道了谢。那朋友却拉着张老汉的手说自己家里无儿无女,想认下这门干亲。老汉正求之不得,于是顺水推就。
饭后,老汉指着院里的独轮车对老伴和大闺女说:“你们今晚回去,车上有半袋玉米面和两袋子红萝卜,是这几天的口粮。以后每五天来一趟。白天来,晚上回。”交待完后,既送她们往回赶。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五天,大姐便推上母亲去找父亲,夜里再赶回来。张老汉则在朋友的帮助下,在煤矿上干木工活,对付着艰难的日子。
老汉每当想起这些事,仍然感叹不已。他知道没有朋友的帮助,一家人活不到现在。他知道,没有粮食就要挨饿。他知道,那几块地就是他的命根子。他怎么能不着魔呢?
然而今天,张老汉的心里总是感觉不踏实。他停下锄,蹲在田埂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来。他不知道一帆今天会给他带回啥信儿来……
在这个百十来户的村子里,有两大姓人家。一家姓张,一家姓胡。其它姓的就很少了。早先张姓家的人参加了革命,入了党。胡姓家的人是提着枪,自己闹革命。后来也加入了部队。解放后,两姓家的人先后在地区入了职,成了国家干部。两姓家的人成了村里人的骄傲,更是惹的附近村里人羡慕不已。都说这个村不简单,出能人。后来听说工作上产生了矛盾,两姓家的人闹起了意见,不再团结了。整整十年的那场运动开始后,胡姓家的人起来了,一直压着张姓家的人。更无奈的是张姓家的人丁越来越少。人丁不旺,在农村说话就不硬气。到了一帆这一辈儿,只有一帆和他大伯家的一个哥哥。
大伯家在县城。大伯是转业干部,在县人武部当部长。一帆的哥哥十六七就参军当兵去了。这似乎成为张家的传统,不管哪一辈子的人,总有一个在部队。
前些日子,一帆为了自己民办教师转正的事,特意给他哥哥去了封信。他希望得到哥哥的指点。因为他听父亲说过,自己的哥哥在部队干的不错,又有文化,已经成了个领导。但是几个月过去了,却迟迟收不到回信。
张家虽然人丁不旺,但这俩小子都出息。因为张家人早就认识到,没有文化早晚要吃亏。所以每代德高望重的长者,在寿终时都要求家里不管多困难,都要让男孩子读书。培养家里的男丁读书成为张姓家人的传统。
一帆在县里读高中的时候,学校里整天开批斗会。一帆不明白也不想知道是为什么。他只想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学校,离开这饿肚子的家乡。但是他的理想在那个年代是无法实现的。无奈之下,一帆退学。回到家里的一帆对地里的农活一窍不通。人长的白净,十指细长。父母又如何舍得让他下地?张老汉为了儿子,找了他家的邻居胡老三。
张老汉住的房子虽然破旧,但那是祖宅。东邻的房屋最早也是张姓家的,也不知哪年哪月就成了胡姓家人的。两家的房屋都在村子中央,面临大街。往东走出三四里路就是公社。
胡老三生得豹头圆脸,虎背熊腰。时任公社里的副镇长。张老汉把卖鸡蛋攒的一丁点钱全部拿出来。买了二斤肉,赔着笑脸和胡老三说了一帆的事。没想到胡老三到也痛快,说:大侄子人老实,也有文化。镇小学正好缺老师,就让他先去顶一顶。”
张老汉满心欢喜,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知道的是,胡老三却有着更多的打算。
胡老三生有一女,叫金枝。小时候的金枝常和一帆一块玩。经常趴在不高的墙头上,叫着一帆的名。也时不常地偷自家的馒头给她的一帆哥哥。长大了的金枝象极了她的母亲,成了方圆几里有名的大美女。提亲的踏破了门槛,可耐不住金枝的高低不就。胡老三又把她弄到供销社,成了国家工人,来提亲的人就更少了。
胡老三明白,她心里有人了。
金枝人长得象年青时的母亲,性格却和胡老三差不多。胆大心细,敢说敢做,活象一个野小子。胡老三想让她找个门当户对的。金枝指着他说:“我的事,不用你管。再拦着,等你老了别怪我不养你!”从未在别人面前低过头的胡老三,在闺女面前低下了头。他知道闺女为啥对他那么狠。
金枝的母亲天生一副美人胚子。从小受尽万般宠爱。她们家在当地也是大户人家。金枝未出生前,两人的生活倒也令人羡慕。虽然没有卿卿我我,日子却平和顺美。胡老三不似现在,在外放荡不羁。金枝出生后,胡老三跟变了个人似的。借口工作忙,常常夜不归宿。回来,则满身酒气,动辄对媳妇拳打脚踢。一次失手将媳妇的眼打瞎了。
娘家人听说后,大动干戈。全村来了不少人。胡姓家的人也聚集起来。娘家人聚在胡老三的家里,非要胡老三说出个一二,为什么下那么重的手。面对着众多的人,胡老三虽然心里不怕,但他不能不考虑事情的后果。最终服了软。请来家族里的长辈,又是道歉又是起誓的把事情对付过去。
事情过去不久,胡老三故态复萌下手比以前更重了。起初还能听到金枝她娘的哭叫声,慢慢的除了碗盆摔碎的声音,再无其它声息。
后来听人说金枝她娘瘸了,成了跛脚的女人。后来听人说金枝她娘傻了,整天不言不语。胡老三在外面的日子更欢快了。
金枝的母亲除了孩子是她唯一的牵挂外,生活对她来说,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她紧紧搂着金枝无限留恋地说:“孩子啊,娘走了自己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桌子上一张泛黄的纸,包着老鼠药。已经十来岁的金枝瞬间明白了母亲的心意。她抽出手迅速把那包老鼠药打散在地上,又擦干了她娘脸上的泪水说:“娘,我谁也不找。有我在,你甭怕。”她的眼里漏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目光。
晚上胡老三在外吃了些酒,又在邻村发泄完了他多余的精力,歪歪扭扭的回了家。
刚进屋门,一把菜刀哐啷一声,丢在他面前。正想发火的胡老三还没开口就听金枝说:“再打俺娘,你试试。”
胡老三看着眼里快冒出火来的金枝笑了。他说:“你那二两劲儿,还掰不过我一根手指头呢。你这小丫头片子。”说完拨拉开金枝就想上炕。
金枝一头撞向他的肚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有睡觉的时候。”
胡老三哆嗦了一下,醒过酒来。他在金枝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说来奇怪,一个强壮,凶悍的男人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怂了。
从此,一家安静下来。胡老三在外面该怎样还怎样,回到家再没闹过。钱,布票,粮食,家里从未缺过。只是金枝她娘依旧不肯露面。
一个农村女人,一辈子的骄傲,除了孩子就是她的容貌了。孩子还小的时候,容貌成了她最在意的事情。瞎了一只眼,腿又瘸了,还出门干什么呢?再说她也不想给孩子丢人。她盼着金枝快点长大,找个好人家。自己这一辈子就算是走完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