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镇是一个依水的小镇,翠绿的河水弯弯地在小镇之中流淌,水波清冽。
沿岸种植着青葱挺秀的杨柳树,清风拂过,细嫩修长的柳条轻柔飘摇,整个河岸就像布上了一块青绿色的轻灵帘幕。
镇上总是晴空万里,柔软的云朵清浅地悬挂在天际,蓝澈的天空如同宝石般干净透亮。和煦的阳光恰到好处不急不缓地普照着小镇的人们,将他们全身染成温和的暖黄色,时时刻刻陪伴着他们在狭窄但干净的街道上行走和欢笑。
小镇里的人们在循规蹈矩的日常轨迹之上安宁地行驶着,在排列齐整的灰色楼屋里吃饭和说话,在微风与花香之中嬉笑和游玩。
整个小镇就像一棵在熠熠日光下沉静不语的树,兀自盛开着绿色枝叶和白色小花,以一种优雅淡然的姿态自在地舒展着身躯。
有一天,镇上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女孩,她就像一阵蒲公英花束般猝不及防地随风至此。
女孩的眼睛是矢车菊般的蓝色,她的眼睛里就像盛开着两瓣鲜明的矢车菊花瓣,细致的花纹和纯净的颜色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盛开成女孩的眼睛。
镇口的寒就爷爷是第一个注意到女孩的人,他站在波光粼粼的河岸边上看见头戴着一块红色波点头巾的女孩登上了岸径直往镇子走来,于是他摸了一把下巴上浓厚的白色胡须,对走近的女孩和善地说:“小姑娘,你一个人来这里吗?是找亲戚吗?”
女孩抬起头看了一眼面前白发郁郁的寒就爷爷,那双蓝色的眼睛发出倔强和警惕的坚硬光芒,寒就爷爷感到一种顽固抵抗的敌意。
而后女孩便沉默地绕过寒就爷爷瘦削的身体,紧了紧头巾继续往镇子里走。寒就爷爷略感吃惊地看着远去的女孩,单薄的身影在红色夕阳之中既虚无又切实地摇晃。
傍晚时分的镇子已经很安静,人们在一天的劳作之后偃旗息鼓,都在房舍里准备着晚饭。每家每户都亮起橘黄色的灯光,饭菜香味从各个灰色楼窗外飘出,女孩独自一人行走在橘红色的街道上,身后背着一个软塌塌的深紫色棉布包,两条粗兮兮的粗辫子从红色头巾里露出,无精打采地垂在女孩的胸前。
开甜点店的寂大婶是第二个与女孩说话的人。
当时她打开窗户拿着浇花壶正要浇放置在窗口上的紫玉兰和四叶堇,女孩正好就走到她的窗下。
寂大婶是一位热心肠的大婶,于是她放下水壶将身子侧向外空,对着下面的陌生女孩大声问:“小姑娘,你是外地人吧?今天刚来?”
女孩昂起脸往寂大婶的窗口看了一眼,寂大婶圆圆的胖脸在房间透出的暖黄圆环光晕里显得格外亲切,她的声音也像软蓬蓬的棉花糖一般。
女孩停住一意孤行的脚步迟疑了一会,但一会之后还是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走,把疑惑的寂大婶和她的暖黄色灯光都扔在身后。
女孩走得忽慢忽快,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天快要黑了,女孩饥肠辘辘,她需要的是饭馆和旅馆。
吉祥旅店的一沉老板也看出女孩的所需,在她迈着疲惫的步子经过宾馆门口摆放着的霓虹灯招牌时,一沉老板正坐在旁边削苹果,他的金毛犬则趴在身边伸着舌头看她。
“哎?小姑娘外来的?要不要住店?我们店里提供早中午餐的,房间也干净,是这个镇上评价最好的旅店了。”
一沉老板说着咬了一口苹果,脆烈的声音就像在啃食春天的竹子。
他以一个商人的目光看着女孩,既没有热情也并不冷漠,在两者之间取得一个不偏不倚的点,安全的点。
女孩没有停下来,她看了一眼彩色霓虹灯旁边的一人一狗,还有在其后的那座安静旅店,她的脚步告诉她这不是她要停靠的地方,它们与主人的跋涉历程让它们具有了主人的判断逻辑,这不是要停靠的地方,没有任何停靠的气息。
女孩把背包又往上提了提,天色又暗了暗,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浅灰色布衣,搭着一块破洞频现的深灰色毛织披肩,下身也是一条深灰色布裤,裤脚扎进长袜里,灰褐色的泥点遍布白色袜筒,脏兮兮地贴附在女孩的腿上。
在黯淡天色里,女孩独自行走的身影渐渐变得含糊起来,像是在天地之间的一个小泥点,倔强又不知所踪地往前走。
小男孩开开看见女孩是在小镇公园的长廊上。他因为在公园里贪玩,到天要黑了才匆匆忙忙地跑着往家赶,经过长廊时他看见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漂亮姐姐正坐在长廊上发呆,他止住脚步,探头探脑地往长廊边上靠近,好奇地问女孩:“你还不回家吃饭吗?再晚就真的得挨打了。”
女孩看着这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男孩,稚嫩的童真令她柔软。她伸出手摸了摸男孩松软的黄色卷发,轻轻地摇了摇头。小男孩还想再和她说点什么,但妈妈遥远又清晰的喊声已经传到了小男孩的耳朵里,他只得对着女孩说了句“拜拜”,就又迈开步子往前跑。
现在空荡的公园里就只剩下女孩一个人了。长廊边上有一盏白色的小路灯,灯罩很脏,上面附着很多黑灰的污渍,但还是力所能及地把里头的白色灯光完整映射出来了。
灯光附近有一些飞虫在转圈飞旋,急速地扇动着它们短而薄的翅膀,呼啦呼啦地做无意义的飞旋,看上去却很欢乐,这盏灯就是它们的温暖信仰。
女孩就坐在路灯的对面,背靠着长廊的柱子,眼望着那些灯下的尘土和飞虫,四下宁静,连风的声音也未曾有。
女孩蓝色的眼眸在暗夜里显出一种深色的忧郁,仿佛一片深蓝深蓝的夜空。
第二天早晨,清洁员珍阿姨来清扫公园时,发现了躺在长廊上蜷缩成一团的女孩。
她大吃一惊地走过去,一边推了推女孩一边焦急地询问:“哎呀小姑娘你怎么睡在这里啊?你一晚上都睡在这里吗?你不冷啊?天哪这里哪能睡人啊!这里晚上很冷的你怎么没找个宾馆住呢......”
女孩就在珍阿姨絮絮叨叨的问候里醒转过来,她看见珍阿姨布满灰色皱纹的脸和黄褐色的眼睛,她的苍白嘴唇还在急速地一张一合。
女孩对她的关怀沉默以对,准备收拾东西离开。但珍阿姨却一把拉住女孩的手,让她先不要走。
女孩挣脱不开,被珍阿姨拉到公园的清洁员工具屋中。她正揣摩珍阿姨究竟有何用意时,其很快就捧着一杯热茶递到女孩的嘴边:“快,喝喝热茶暖暖身子,哎呦我们这里晚上很冷的,小姑娘你穿得这么少怎么受得住啊!哎呦太可怜了,你要是没地方住就来我家里好了,反正我也只是一个人住着你倒是可以来和我做个伴。”
女孩沉默地喝完了手中的茶水,有点甜,她砸吧了一下嘴,将茶杯递还给珍阿姨,而后转身便跑开了,珍阿姨还在说些什么,但女孩已经听不见了。
镇长的办公厅在一排整齐的茂盛梧桐树后,是一座简朴的白色楼房,二楼阳台处在白色光滑瓷砖之中又嵌着一些绿色瓷砖,显得清新自然又简易大方。
女孩穿过梧桐树,来到这栋二层楼面前。她站着,昂起头往上看,整栋楼房还静悄悄的,现在是清早,还未到上班时间。
她就这样站在楼前看了很久很久,对着一栋空楼。在清晨的亮白色光线下,她的眼睛又是矢车菊般的清澈蓝色,像一汪蓝水。
镇长是在楼梯上被女孩截住的。
镇长走到二楼时,女孩突然从转角阴影处跳出来,猝不及防地把镇长吓得整个身子往后倾了一度。
女孩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镇长。镇长不知道女孩的用意,她是一个陌生的女孩,不是这个镇上的姑娘。这个镇上没有谁拥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镇长问女孩:“你是谁?是镇外的人吧?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女孩轻轻叹了口气,说出了她到达这个小镇之后的第一句话:“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我爸爸。”
“你爸爸?你爸爸是谁?”
女孩解下她背上的紫色布包,平铺在地上,慢慢打开。
镇长看见里面不过是几件单衣,一本小册,一根蜡烛,一块干面包,一些奇怪的药片,还有一份报纸。
女孩拿起那份报纸,展开,指着一个版块内容踮起脚举起报纸给镇长看。
镇长眯着眼睛凑到报纸面前,闻到一股酸腐的臭味。他皱了皱眉,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女孩示意的内容,然后离开报纸,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瘦弱的女孩,她的蓝色眼睛里已经布满悲伤的泪水。
“他......他是你的爸爸?”镇长显然有点惊诧不安。
女孩点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眼睛依旧看着镇长,目光里带着孩子气的怨愤和质询。
“这个.....你爸爸的事,我觉得很抱歉......嗯其实......”镇长不知该怎么对女孩说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的舌头和思维都像是打了结,怎么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女孩还在巴巴地望着镇长,但事实上她没有期待镇长说出任何所以然,实际上,任何所以然都不需要了。
“除了爸爸,你还有其他亲人吗?”镇长试探着问,女孩看起来像是一个人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但她不过也还是个孩子。
女孩摇摇头。
“你一个人来的?”
女孩点点头。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女孩把报纸重新折好,放回布包里,再把布包重又收拾好,系在背上。她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等重新面对镇长站着,她的蓝色眼睛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和冷漠。
老天,她还是个孩子啊。镇长的双手绞在一起,他还是一个年轻的镇长,去年才刚刚得到这个职务,这样的情势下他有点手足无措,尽管对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但或许正因为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单纯女孩,更让他自觉污秽不堪。
“好的,我带你去看看爸爸。”
镇上的人们看见镇长带着灰衣灰裤的女孩走过街道时,是上午十点左右的时间。太阳将它暖烘烘的黄色光芒温和地照耀在白色街道和绿色杨柳上,人们在路过镇长时都会对镇长友好地微笑,但人们也发现,往常总回之以亲切微笑的镇长,今天却一直板着一张愁苦的脸,就算是应对热情招呼时的笑脸,也相当勉为其难。
人们纷纷疑惑,镇长和那个女孩究竟是什么关系。在昨日见过那个女孩的镇民们都开始占据制高点地发出评论,说她的性格奇怪眼神冷漠,从不与人交流,只是一直自顾自地不停走路。
人们看到镇长带着女孩去了镇西头的小山坡上,大家更加不明所以。
那个山坡是镇民们埋葬死去之人尸体或骨灰的地方,上面杂草丛生,只有一个一个的墓碑和坟墓。
镇长为什么要带着一个外镇女孩去那里呢?难道女孩有什么亲人埋葬在那里吗?难道她是镇长的什么远道亲属?
更让镇民们奇怪的是,上了山坡之后,镇长很快就下来了,女孩却不见踪迹。
人们疑窦更甚。镇长显然是个体恤民情的镇长,他下来之后,立马通知镇民放下手中工作,立即到镇办公厅召开紧急会议。
镇长面对着满屋茫然不明的镇民们,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而后说:“那个女孩,是一个月前那个外乡人的女儿。”
人群先是安静了一会,等待记忆像浮球一样从水面浮起,露出了面目和轮廓之后,大家都躁动起来,三三两两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
镇长拍了拍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他面色凝重地说:“那个女孩说她除了爸爸没有其他亲人了,估计是在报纸上看到了爸爸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所以就一个人来了。她才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反正不管我问什么,她都不再说话了。她现在还在她爸爸的坟前,我赶忙下来,就是想告诉大家伙这事,也想讨论下该怎么办。”
人群有嗡嗡的声音,人们在交头接耳。吉祥旅店的一沉老板大声说:“这事能怎么办,这孩子得去她当地的孤儿院,不然还能怎么办。”
有的人点头赞同,也有人说:“要不然就在我们镇上的孤儿院也行,要是她愿意的话。”
一沉老板嗤之以鼻:“人家当然不愿意了,这个镇可是她老爸的丧命地方,我们可都是凶手。”
一沉老板的话激起众怒,大家纷纷指责他说话不讲道理只知道胡言乱语。
寂大婶就坐在一沉老板的旁边,她推了一沉老板一把,叉着腰说:“她爸爸自己不做好,跑到镇子里来偷鸡摸狗,本来就不算什么好人。我们是把他绳之以法,怎么是凶手了!你不要嚼着一张嘴就上了天了。”
人们纷纷附和。
“好了好了,这件事情本来就是那个外乡人有错在先的,我们惩罚他本来就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现在他的孩子跑到这里来,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地原谅我们,对于孩子来说,父亲就是父亲,没有什么小偷不小偷的。退一万步说,其实那个外乡人,也罪不至死啊。”
寒就爷爷用烟斗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凳角,下巴上的长胡子一颤一颤。坐在他旁边的凤梨奶奶白了他一眼,撇着嘴说:“谁要那个小妖精原谅了?怎么我们还得怕她不成?怎么她还要放火烧了我们整个镇为父报仇不成?小偷就是小偷,我们打他是应当的,谁知道那个家伙这么不中用,打两下就死了呢。这么差的身子骨做什么小偷啊。”
镇长站在一边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一脸焦急但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镇民们说得没错,女孩的父亲在小镇行窃是不对的,受惩罚是应当的,镇民们确实也没想到一下就能把他打死了,整个事情就是个简单的意外罢了,没有人应该被指责。
镇长看着吵吵闹闹振振有词的人群,总觉得这个正确的逻辑又有哪里不太通,可是他又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太通,于是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人群边上。
清洁员珍阿姨也站在镇长附近,她想起一个月前她清扫那摊血迹的时候,怎么使劲用拖把拖洗都洗不干净,那摊暗红色的血就像生了无数触角一般冥顽不灵地吸附在那块青色路面上,就像强烈地在留恋着什么死死不肯离去,任她怎么用功都无济于事。
她又想起今天早上见到的那个女孩,蓝色的倔强眼睛,沉默的嘴唇,乱糟糟的头发,破烂的衣服,喝水时候警觉的神情,还有转头奔跑的细瘦身影。珍阿姨突然想到,可惜血迹现在已经没有了,不然那个女孩还可以看看。
但是,又有什么好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