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新开了一家书屋,名唤流间,店长是位男子,眉目清秀,温润如玉。
城是座小城,先前的书屋极小,藏书只那几十来册,早被人翻了个遍。 忽的开了新店,众人都想来凑热闹。可到了门口才知晓,这书屋有个从未听闻过的规矩:只于上午开门,一日只待三十位客,抽签中者当日可进,每次只可一人入店,数满便打烊。规矩虽无人说的清理,但这店长真真神通广大,无论想寻何书,只要有此书,屋中有便当场找出,若屋中没有,第二日必可在书屋门口的窗户看见,借回买回皆可。
“公子想寻何书?”
梦欢微微俯身,迎请今日的最后一位客人。
已近正午,冬日的暖阳从窗口入室,映出半地光亮。室中只燃着碳炉和些许烛火,除此以外,那半地阳光是唯一的光亮。
青霖没想过屋内会如此昏暗,却暖意重重,解下披袄挽在臂里,露出一小截皓腕。向店长望去,微一颔首,心中惊讶更盛——这城中何曾有过如此俊俏的男子?
“先生这里,可有「山海经」?”
梦欢抬头对上来者的眼,恍然间竟像是望入了万里星辰。
“自是有的。不过公子想看哪册呢?”
他微微侧身,将手伸向青霖后方,从大书架上拿下几册厚厚的书,放入青霖手里。
是不用地区的几册,所录有些许不同。
青霖翻了翻被递过来的书,第一页无一例外的写着这店长的名字,工整清丽。
“先生名唤,梦欢?”
梦欢一笑,应了。
“我想要兴庆的那一册,不知先生这里是否收藏?听闻北辽长白一区有奇灵异兽现身,不少文人作过书,先生可否为我寻来一二?”
青霖有意刁难,说的都是极远的地方。
“公子明日来窗口便好。敢问公子何名?”
梦欢笑脸依旧,白衫在烛火下晃着书影,背着窗子的阳光,青霖竟一时看不太真切。
“青霖。”
“清零?好生奇怪的名字。”
似是早已见惯别人听错自己的名字,青霖开口解释:“青松翠竹,甘霖簌簌。青霖。”
“抱歉。”
“那,明天再见吧。梦欢先生。”
青霖复披上长袄,揽开门口的珠帘,迎着阳光走出。
身后的帘子一落,屋内重归暗淡。
流间近日的客人中,似乎总有一位黑衫公子,披着长袄,在第二十九位客人出来后才掀帘入屋,一待便待到午后。
梦欢在屋中多燃了几支红烛,光线亮了不少,屋中方桌上放着笔纸,供他随时写画。
今日的桌上多了一盏茶,木椅上坐着已连来八日的青霖。到底是聊多了便熟了,从不留人的梦欢邀他坐下喝了壶茶。
“先生每日上午开门待客,下午是有什么事吗?”青霖抿了口茶,舒服的呼了口气,“好茶。”
梦欢脸上的笑容似是一直挂着,垂眸小饮一口,一举一动间真真担得起温润如玉四字。
“是,下午都是出去寻书。有时容易便去外头喝喝茶听听说书,难些时得赶紧赶慢才能让流间按时开门。”说完还抬眼看了看青霖。
青霖知道他是记着第一次的为难,笑着抬了抬手,抱歉道:
“若先生不嫌,在下可随先生一同寻书,当作那日的补偿。”
默了几秒,梦欢长叹一口气,缓缓起身。
“罢了。你是第一个与我如此亲近之人,破例给你一次机会也未尝不可。若你受不住,抹了你的记忆便是。”
话语间的寂寞与哀伤是青霖从未见闻过的浓重,抬头看着梦欢走到那放满书册的大架子前面,指尖泛出了金光。
架子从中打开,里头是简洁的卧房,素净冷清,第一眼还带着神圣。木床的旁边吊着一块大木板,样子像是架秋千。
“这是……”
青霖的目光刚从那秋千上移回,开口向梦欢发问,却看见梦欢先前站着的地方栖着一只凰,双翅金亮,尾羽修长,艳似晚霞。
察觉青霖的目光,凰从地上一跃,划出一道清丽的弧,飞上了那秋千,与青霖对视几秒,缓缓开始了动作。
先是腿,再是臂,最后头顶的金翎散在身后,化作了黑瀑长发。
仍是那身素衣,不过是散了先前挽起的发。梦欢坐在那秋千上,一晃一晃的荡着。
“我是妖,日行千里,去各地寻书。你们只知我这地下藏书万卷,什么书都有,却不想那是我诓你们的。我是凰,是凰中的异种,不爱金光闪闪,只喜这一身素净,还爱看书。虽不至于受到排挤,却终究寻不见我的凤。不过到了这凡世,才明了自己喜欢的竟是男子。干脆孤孤单单与他人断绝来往,五年换一地,靠着流间养活,便这样过下去罢。”
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可眸中却带着寂寞,甚至泛着寒意。没有去看青霖的表情,梦欢叹了口气,用脚停住了秋千。
“你若是怕,我便抹了你的记忆罢。”边说边伸手去抚青霖的眼,却在半路被一把抓住。
“先生不是说要带我去寻书?走吧。”
青霖眼里并无惧怕,也没有其他奇奇怪怪的情绪,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牢牢牵住他的手,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一声长叹,回望梦欢,眼里有无奈,也有欣喜。梦欢化作一只仙鹤在青霖面前垂了颈,邀他上去。
青霖愣了愣:“你不是凰吗?怎么又变鹤了?”边说边上了鹤背,盘着腿坐下。
“凰是百鸟之王,有什么是我化不成的?”
振了振翅,消失在了屋里。
青霖腰间多了块玉佩,随意可出入流间,众人疑惑,却也不敢上前去问这远近闻名的冷面公子,只知晓这公子常在最后进入流间,是第三十一位,有时吃过午饭才进,下午或晚上出来,手中总会多些小玩意儿。
“你别做了,我那都放不下了。我爹昨天还问我是不是勾上了哪家的小姑娘,让我赶紧领回家呢。”
青霖看着梦欢又开始剪纸,放下茶盏笑道。
“成啊。领我回去呗。反正现在的你养得起我,我知道的,小公子。”
梦欢动作不停,大红纸上的凰栩栩如生,似乎还亮着光。他近几日比较闲,客人要寻的书流间都有,下午不用出去,便关了屋和青霖待在卧房,扎草剪纸,全按着自己的原身来。
剪好的凰被拿过,青霖冲着他笑:
“哪能瞒得住你啊。梦欢,我想看真的。”
梦欢低头一笑,脸颊像是泛起微红,化作鸽子大小的凰落在了青霖肩上,偏头往他脸上轻啄一口,身上的红光更盛。
青霖将他放入手心,抚了抚长长的尾羽,压着声音说道:
“你真好看。”
外屋的红烛被窗口入的风吹的灭了,书架下层的书少了两册,丝丝光亮渗出,似乎,还伴着男子温和的笑声。
城西王家的小儿子死在了流间旁的巷子里,胸口一道长长的血痕,像是长刀狠狠划过,又像是利爪一招毙命。
城里的人从外面请了位除妖师,挑着一日青霖出城,围住了梦欢。
一位先前从流间借了书还未归还的男子站在最前面,指着梦欢破口大骂:
“大家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是妖!我亲眼看见他在那书屋里头的房间里化作一只金色的鸟停在孤儿青霖肩上,还与他牵牵扯扯亲似情人!那青霖大家都知道是孤儿,这么多年连怎么长大的都没人知晓,前几年认了个官爹学了武,谁知道在那府里是不是躺人身子底下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梦欢第一次听闻青霖的事情,一晃神竟被除妖师定住了身形,动弹不得。
“今日我便为大家除害!此后再不会有人伤亡!”
除妖师押着梦欢走到了流间门前,一把大火燃了起来。梦欢被定着,无可奈何。他本是可以强行挣脱的,却不愿伤及百姓,生生忍着。
罢了。结束吧。只是,没再见一眼青霖……
他闭上眼,排去众人口中仍在说着的不见的东西、受伤的人,听着除妖师的利剑划破长空斩向自己。
但他被推开了。剑没有刺进最深,却也只是多给了他一口气而已。
梦欢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周围弥散着令人舒缓的檀香。他抬头,对上了青霖同样望着自己的双眼,恍然间竟像是望入了万里星辰。
他抬手抚上青霖的脸,将这模样深深刻入心间,缓缓开了口,失血的嘴角依旧带着笑容,眉目间看着依旧温润如玉。
“我生而为妖,何错之有?不过是想像你们凡人一般,寻个心上之人共度一生,逍遥快活罢了。我未伤人,也没有夺东西,就因我与你们不同,一切便都是我的错,我便该死。你知道大唐皇帝李煜的那首「浪淘沙」吗?我不过是恋着这凡世的热闹欢情而在此安居,却忘了这终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欢愉一时便罢,哪真容得下我这只妖怪。阿霖,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寻书了,知晓你最爱「山海经」,这几卷是从各地带回的,所录仍有不同,还有几卷也是奇书,怕你看着原卷吃力,便都抄了份新的予你。青霖,此后,我们便清零吧。”
梦欢看着青霖眸中流间的火燃到一半被扑灭,人们冲进屋里抢书,不再顾着这边。他想抹去青霖的记忆,手刚抚下便被握住,青霖的手轻柔却迫切的挤入自己的指缝,十指相扣。
梦欢最后的意识,是唇间的点点温热。
半月后,张屠户当街挥着屠刀发疯,砍死了一只驴,刀痕与那小儿子身上的一模一样。
“欢迎到访安古书屋,请问公子要找何书?”
“我来还书。上次向您借的那册「山海经」我已抄完,可否再借别书?”
“当然,公子请。”
店长恭身请这素衣公子进屋,随手翻开了手中刚接过的卷册,第一页的下方却不只是先前记忆中的主人名,那清秀“梦欢”二字的旁边,多著了一行笔锋凌厉却带着浓厚哀伤的小字——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