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丽上完一天的班，紧忙赶到超市买了点晚上做饭的青菜和牛肉，到家时已经8点多了。
小时工江姐7点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事，要提前赶回去。想到高位截瘫的丈夫一个人在家，她有点着急。破旧的电瓶车在经过几个路口时差点刹不住车。
没来得及把车放到储藏室，她便急匆匆的上了楼。
李丽的家在6楼，房子是60年代建的。小区布局有些混乱，楼道幽暗狭窄，地下的电线已经老化，楼道的灯有几层已经很多年没有亮过，找物业修过几次，但都不了了之。
李丽习惯性的从身上的黑色挎包里找出一把小手电，急匆匆的上了楼。
绿色的防盗门，表面已经斑驳，拉开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即使李丽已经很小心，但还是吵醒了南边卧室的丈夫。
“回来了？”里屋的郑强听到了开门声。
“嗯”，听到丈夫的声音，李丽悬着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她换好鞋，走到丈夫的床边，习惯性的伸手摸了摸丈夫身子下边。
“江姐已经给我带上尿不湿了，我想坐起来点！”
郑强将两只手环住李丽的脖子，李丽用力抱住丈夫的腰，使尽往上一抻，然后将身后的两层被子往丈夫身下压了压，调整好丈夫的姿势后，李丽便忙着要去做饭。
刚要走，便被郑强拽住衣角“先别忙着做饭，我还不饿，坐下我们聊聊。”
李丽特别害怕丈夫又对她说聊聊。脸别过去，说了句“先做饭吧，我饿了。”
来到厨房，李丽的眼泪像泄洪的决堤，奔涌而出。她憋着巨大的压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颤动的双肩倚着墙壁，身子瘫软的滑落到地上。
她太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更想逃离开困顿的现状，从6楼的窗户纵身一跃……
02
5年前，这个家还充满着欢声笑语。李丽是一所二甲医院重症科的护士长，丈夫郑强自己开了一家小型的室内设计公司。俩人有个活泼可爱正上初中一年级的女儿，家庭虽不算富裕，但彼此之间知冷知热的小情调将生活装扮得异常美满，让身边很多身处围城的人分外羡慕。
结婚14年，俩人手里攒了点钱，计划着在城区买栋学区房。这样女儿就可以不用再住校，两个人上班的地点也近很多。
看完楼交完定金的她们异常兴奋，李丽提议去旁边一家火锅店庆祝一番，就在去往火锅店的路上，街对面窜出一辆灰褐色的吉利汽车横冲直撞的冲他们飞驰而来，郑强下意识的将李丽往路边使劲一推，自己来不及躲闪，倒在血泊中……
吉利车撞在路边门市楼的门柱上，才停下来。
司机当场身亡，路边被撞的行人，有三人重伤十人轻伤。
这是一辆早已报废的出租车，发生这起事故是因刹车失灵导致。警察在车上只发现一张名叫王伟的身份证，查询后发现身份证是假的，车牌号码也是假的，司机的身份没办法认定，所有人的住院费用只能自己先垫付。
经过大小8次手术，郑强的命算是保住了。只是因为被撞时伤到脊髓，导致他腰部以下失去知觉，诊断为：高位截瘫。
医生说郑强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站立，恢复的希望渺茫。听到这个消息，李丽感觉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瘫倒在医院的走廊，女儿被吓得六神无主，不停的摇晃她，大喊着：妈妈、妈妈……
03
郑强住院2个月，前后花掉医药费50多万，除去自己手里的三十多万首付款，李丽还问娘家人借了十几万。
房子就这样不翼而飞，李丽一想到房子便会心疼一下，想到那起车祸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令她欣慰的是，不管花多少钱，好在丈夫的命算是保住了。
婆婆一个人生活在农村，郑强出事，李丽没敢告诉老太太，怕她经受不住打击，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往下的事情，李丽想都不敢想。
每次老太太打电话到家里，李丽都不敢接，生怕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将这个秘密泄露。
“丽丽，给我倒杯水过来”郑强的呼喊，将李丽拉回到现实。
李丽把水兑好，将杯子放到嘴边，试了试温度，端到床边，郑强接过杯子：“我自己来，你坐下咱俩说说话。”
李丽知道自己回避不了，便从客厅搬了把椅子坐下来，拉着丈夫的手，望着他的脸深情的凝视。
“小丽，我知道你不忍心，但你看我这毫无尊严的5年，你受罪，我更痛苦啊！你知道我的，我这样行尸走肉的活着，对于我必死都还残忍，你如果爱我，就答应我的请求吧，这样你也可以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我舍不得你”小丽抱着丈夫的头，放声大哭。
04
出院后的郑强性情大变，起初沉默不语，李丽问什么他都不做回答，之后便和李丽闹，对李丽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李丽明白丈夫心中的苦闷，随他怎样对自己恶语相向，她都不想放弃他。她努力忍着，将所有的苦水使劲往肚子里咽。
女儿彤彤不能忍受这样的家庭氛围，李丽怕影响了孩子的学习，便将她寄养在姥姥家，这样李丽双休时，会抽空去她妈那里看女儿彤彤。
最近一次，不知丈夫何时，收集到她无意间遗落在床头的一把水果刀，竟然趁她上班的空隙割腕自杀，幸亏当天医院急着要她的职称证明，她赶回家时发现了濒死的丈夫。
那次之后，李丽便再不敢让丈夫单独在家，雇了小时工江姐专门看护丈夫。
十天前，丈夫突然对她提出请求：小丽，看在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你能帮我没有痛苦的解脱吗？前几天看电视，郑强读到一则麻醉医生因不忍生活压力自己注射丙泊酚死亡的新闻。他渴望用这样一种方式让自己获得解脱。
小丽望着丈夫期盼的眼神，心中有万分不舍。虽然自己以往面对丈夫的责骂、经济上的压力还有女儿的叛逆束手无策时，自己总想一死了之，但此时面对丈夫的乞求，她心乱如麻。
如果丈夫不经历那次车祸，生活原本不会是这个样子。一家人还可以开开心心的畅想未来；如果当时没有丈夫的用力一推 ，现在躺在床上的便是自己。
如果那是自己，能忍受下半生就这样度过？或许会萌生出和丈夫一样的想法。
5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将自己搅得神经错乱，她没有办法清晰思考一些问题，想要梳理开，但生活像一张毫无边际的蜘蛛网，困顿住自己的身体的同时还侵蚀着她的心灵。
05
中午下班前，李丽给闺蜜张如风打电话说：给我两只丙泊酚，我下午想给父母做个无痛胃镜，他们老说最近胃不太舒服。
张如风没多想便答应道：好啊！下午你来科室拿吧。
李丽挂断电话，心脏莫名跳得厉害。
她对身边的值主班的护士小张说：我身体不舒服，去值班室躺一会，主任来查房给我打电话。
小张看李丽脸色发青，关切的问道：护士长，没事吧？要不要让李大夫给你做个心电图啊？
李丽挥挥手说：不用，许是早饭吃的有点急，休息一会就好。
这时正好有大夫来下医嘱，李丽示意小张去忙。自己扶着楼道的扶手，慢慢走去了值班室。
06
重症监护室床位不多，有8个。送进来的病号多数失去自主呼吸，完全靠有创呼吸机帮助被动呼吸。
李丽是“安乐死“观点的坚决维护者，她认为毫无质量的生存对患者本身也是亵渎，对整个家庭更是灾难性的毁灭。
上午10点15分，由心内科转过来一位45岁，心力衰竭的妇女。患者被推进监护病房，家属被挡在门外。
李丽留下和病人家属交代患者在重症期间的探视规则及注意事项。
患者的儿子是一位星眉剑目，长相俊美的少年，目前在香港大学中文系读大三，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他便连夜坐飞机从香港赶回来。
少年脸上略显疲惫，眼神中带着对母亲病情的焦急和担心。他对李丽深深的鞠了一躬，急切的问道：阿姨，我妈妈能活过来，对吗？
望着这张真诚的脸，李丽茫然不知所措。
她如果说实话，凡是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病人，一旦需要用上有创呼吸机，治愈的希望几乎渺茫。况且他的母亲已经是一位各脏器都已衰竭的患者，用上这些先进的仪器，也只能是帮助维持这种毫无意义的生命。她更希望家属放弃治疗，将患者接回家中，在亲人陪伴中安详的度过最后的人生。
但如果套用以往的官话说:这个不好说，但我们会全力以赴！又觉得对不住眼前这个少年。
她把少年带到值班室，拉他坐到自己床边，她望着这张稚嫩的脸，不由的想到自己的女儿彤彤，她特别心疼眼前这个男孩，这么小便要面对如此残忍的现实，但她又不得不说。
李丽的心被现实纠得生疼，她强忍着自己的泪水，开诚布公的对他说：阿姨不骗你，你妈妈现在的病，已经没有医治的意义，用呼吸机维持生命，也许能坚持一两个星期，甚至一两个月，在这段时间你只有一天两次，一次十分钟的探视时间，而这十分钟你只能看着满身管子的植物人，她不会和你有任何的交流，当你看到她那个样子，起初会伤心，慢慢的，时间一长就会变得麻木。而你每天真金白银要砸到医院至少五千多，来供养这些昂贵的设备。
你还有多少钱能担负起这样的消耗？
少年的眼神不再明亮，暗淡的低下了头：阿姨，你肯定有办法能让我妈妈没有痛苦的离开，对吗？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妈妈注射一种药物，让她没有痛苦的离开，但你一定要想好，现在这种方式在伦理上存在争议，法律上也不允许，现在你妈妈已经没有意识，你代理她做所有决定，产生的一切后果都由你来负责，你要在这张纸上签上你的名字。”说着，李丽拿出了一张患者家属知情同意书。
少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在纸上签了字。
少年名叫宋思起，生活在单亲家庭。她和母亲程静多年相依为命。
程静是超市的一名普通收银员，为了供儿子完成学业，她把家里仅有的一栋60平楼房卖掉。自己则租住在城中村一间20几平的平房，这里群居着各地外来的打工人员，厕所，厨房都在一起共用。
这次程静重病，前期的治疗费用都是年迈的姥姥垫付的。转入重症监护室也是姥姥提议的。
宋思起知道，从情感上，他和姥姥都不忍看着妈妈就这样离开，但面对高昂的医疗费用，就是砸锅卖铁他也无力承担，总不能让年近80的姥姥卖掉她唯一的房产吧？
那天晚上，李丽主动提出帮夜班护士小张上班，把宋思起叫到病房，让他和妈妈做了最后的告别。
宋思起望着病床上被插满管子的妈妈，泪水噗噗的往外流，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妈妈似有感应，呆滞的眼角边滑落了几滴眼泪。
他打了一盆水，帮妈妈把全身擦拭干净，然后让李丽帮忙拔除妈妈身上的胃管、尿管和呼吸机，在李丽的协助下，将两只丙泊酚通过输液管注入程静体内。
换好衣服后的程静像熟睡的婴儿躺在儿子的怀中，宋思起抱着妈妈的头低声呓语。
李丽好像听到一句：我会为你报仇！
这让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报仇？他要找谁报仇？是找她吗？但她是在帮他呀？她想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她看着程静安详睡着的表情，心中生发出一种帮助别人达成心愿的超脱感。
此后，每逢李丽替班都会有一个重症病人被送去太平间。没有人疑心，因为到重症监护室的病人，不管熬多久，十有八九最终都被送去了太平间。
一日，主任示意李丽来办公室一趟。她跟在主任身后，心脏跳得七上八下，莫不是主任发现了什么？她很忐忑的和主任进了办公室。
主任满脸愁容，开门见山的对她说：最近我科的效益直线下滑，我这个主任很有压力啊！利用现在的技术手段，有些患者是可以多撑几天的，是不是你们护理方面有哪些不到位的地方？还是有漏收费用的情况？当然，我也不是说一定是你们的问题，我们双方面都自查下，毕竟我们科20多个人都要靠奖金过生活的。大家都挣的不多，难免会有情绪，我和你都有责任啊！
李丽从主任办公室出来，紧绷的神经瞬间得到释放，深深的舒了口气。
07
终于那一天还是来了。
李丽被带上警车时，天空零星飘着雪花，医院整栋楼的人都在向窗外张望，她隐约能听到周围所有人都在议论自己，但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她似乎能清晰的听到人群中发出的一声声叹息。
从重症监护病房送往太平间的一位死者，因为生前与一宗案件有关，警方对其进行了尸检。无意间发现病人的血液中含有大量的丙泊酚成分，通过监控，很快便锁定犯罪嫌疑人。
法庭上，李丽发现被她实施安乐死的病人都来了，在宋思起的带领下，他们一起指认李丽是杀害他们的凶手，此时的宋思起由俊俏的少年，面目变得越来越狰狞，最后在李丽眼前渐渐模糊。李丽大声辩解：我只是想让你们没有痛苦的解脱，只是不想让你们的家人身陷经济和精神的巨大泥潭中无法自拔，我是为你们着想，是为你们好……
没等她说完，她便被宋思起带领的一群人按在地上，白色的液体顺着她的血管流到她的全身，她被注射了不知多少的丙泊酚，但仍然有意识，她不想死，她还想看着女儿考入大学，还想看到丈夫的腿发生奇迹，她努力让自己挣脱着，使尽全身力气大声的呼喊着……
08
不要……
她被自己的喊声惊醒，把刚要进门的小张吓了一跳。
匆忙跑到她身边的小张发现失魂落魄的李丽额头布满大颗的汗珠，被她躺过的被单像被水浇过一般。
随后李丽被赶来的同事推到病房，一番检查下来，竟没有发现有什么器质性病变。
主任似乎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他大概了解李丽家里的情况，上段时间，李丽来找他想请几天病假，他以科室太忙为由，没有应允，这次出现这种情况，许是压力太大的缘故。随吩咐小张和另一位护士，留下来好好看护，等你们护士长醒了告诉她，病假我许了，多长时间她随意，假期工资照发。
09
假期里，李丽用轮椅推着郑强从他们相识的那条马路为起点，开始了寻找他们过往记忆为主题的漫步。
她想让他知道：也许你的双腿没有恢复的希望，但你的生命中有我，我就是你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