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潜行 第十八章 沙网
一个金光灿烂的傍晚,李建军从一个小时前就在收拾自己。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特意理了理头发,随后便瘫坐在椅子上玩手机,那本买了许多天的童话故事就摆在他身旁的桌上。我不知道他在玩什么游戏,但从表情能看得出来玩得并不顺利。他脸上肌肉紧绷,血管微微隆起,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手里的烟因为太久没有抽上一口,烟灰烧成一条灰白色的柱子,随着手指抖动,散落到地上。他看上去有点不安,但又刻意压抑着这种感觉。
“嘀—嘀—”门外响起两声汽车喇叭的鸣响。黑头打开车门,一脚站在地上,一脚踏在车上,手臂搭在车门上,扯着嗓子喊:“麻溜地,磨蹭什么呢!”
黑头的一身打扮也比平时稳重地多,蓝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衬衫塞进裤子里,鼻梁上一副黑框墨镜,显得更加沉稳。
“怎么现在才来?”李建军丢掉烟头,抄起那本童话,起身出门,习惯性地坐到副驾驶位上,说:“先去拿蛋糕,下午他们给我电话,说可以拿了。”
“等你这时候去,黄花菜都凉了。”黑头白了他一眼,伸出大拇指向后排晃了晃。
李建军扭头瞅了瞅,粉红色的蛋糕盒随着车子行进轻轻地摇摆。他嘴角翘了翘,没有说话。
夕阳西沉,阳光在地平线上短暂地画出一条红色弧线,夜幕很快笼罩了上来。车子驶出东三街,右转后一路向前,很快就上高速开出了城,向着远方的霞光驶去。这条路很多年没修补过了,虽然是一条高速路,却坑坑洼洼的,像一张长满了麻子的脸,让车速一直很难提起来。我看着两旁的树、远处的山、身边不断超越的车辆,还有窗外一路跟随的奔流的大河,都慢慢褪去了颜色,过了一个多小时,前方的路牌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上元”以及距离“7KM”。
又过了十多分钟,天完全黑了下来。黑头打开车灯,放慢车速,从“上元东”出口下了高速公路,驶入一条更加坑坑洼洼的狭窄公路。我向窗外瞥了瞥,路灯时有时无,有的灯罩掉了一大半,有的灯泡忽闪不定。透过昏黄的灯光,我隐约看到路牌上的信息显示距离上元县城还有大约一公里。
上元县是一个偏远的山区县,全县70%以上都是山地,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几个制造工厂,所以财政上一直都很紧张,没什么钱投入到修桥铺路这些基本建设上。大部分的人就像我一样,外出打工也好,考大学也好,出门做小买卖也好,能往外走的都走出去了。上元县城不大,房子大部分都是上世纪末甚至更早之前修建的,不少已经成了危房,仅有的几栋新楼都集中在县政府周边,像一件旧衣服上打了几个崭新的补丁。
黑头把车开进县城,七绕八拐地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在一栋六七层的居民楼前停下来。下了车,李建军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提了蛋糕的黑头,我走在最后面。来到三楼,李建军轻轻敲了两下,过了片刻,一个满脸倦容的中年女人来开了门。
“来了?”中年女人往旁边站了站,让出一条通道。
李建军没有应声,倒是黑头提了提手里的蛋糕,赔笑着说:“嫂子,路不太好走,来晚了!”
我欠了欠身,跟着他们走进屋。黑头小声告诉我,这是李建军的老婆,两个人已经分居有段时间了。她神情憔悴,脸上毫无血色,走起路来像脚上拖着个沙袋,一边走还一边打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穿了件黑色的长裙,这让她原本就不怎么丰腴的身体,更显得又瘦又瘪,像根暴晒了整整一夏的竹竿。
李建军抬腿进屋,直奔里间的卧室,很快就听到他温柔却又幼稚的声音:“奴才来迟了,请公主恕罪!”
“你说恕罪就恕罪,哪有那么好的事。”一个稚嫩的童声,带着几分愠怒的口气,说,“本公主要罚你!”
“公主打算怎么责罚奴才?”
“罚你变成一匹马,公主要骑大马。”话音未落,传来一阵小女孩吃吃的笑声。
我们跟着走进卧室,见李建军跪在地上,双手撑住地板,一个身穿粉红色公主裙的小女孩正要骑上他的背。李建军的老婆急忙上前,把女孩抱下来放到床上,责备道:“骑什么大马,看到爸爸身上的绷带了吗?会伤到爸爸的。你想弄伤爸爸吗?”
女孩撅起小嘴摇了摇头。李建军笑了笑说:“她要骑就让她骑,哪有那么容易伤到。”
他老婆拉下脸正要反驳,小女孩带着哭腔噘着嘴巴小声嘟囔道:“我不骑了,我不想让爸爸受伤。”
李建军抿嘴一笑,摸了摸女孩的头。那女孩顺势扑进了他的怀里。过了片刻, 李建军轻声说:“栗子,今天是你的6岁生日,爸爸却迟到了,你不会怪爸爸吧?”
“我不怪爸爸。”栗子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爸爸。”
这女孩她脸色苍白,身体孱弱,仿佛连呼吸都感到吃力,但眼神十分坚定,睫毛下的瞳仁闪闪发光。我看到李建军的眼睛变得潮湿起来,他老婆转过身偷偷抹了把眼泪,不禁自己也鼻子一酸,转头去看黑头,他早把头扭到一边,不知在看什么。
“地中海贫血。”黑头扯了扯我的衣袖,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这是个一辈子都要靠钱来养着的病,基本没有完全治好的可能,就只能耗着。”
“这孩子,”黑头长叹一声,“可惜了。”
李建军背着女儿从卧室走出来,他老婆跟在后面。尽管女儿在他背上乖巧安静,但我还是看到李建军微笑的面庞不时抽搐。
栗子一看到黑头,大笑着喊起来:“黑叔,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黑头换上一个灿烂的笑脸,连忙道歉:“那你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吗?”
“你干什么去了?”
“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国家,那里有一个白胡子国王,它的女儿,也就是这个国家的公主,被魔王抓走了,白胡子国王派我救公主去了。”黑头边说边在沙发上坐下。
李建军把栗子也放在沙发上,她兴奋地追问:“那公主救回来了吗?”
黑头正要绘声绘色地讲一个冒险故事,李建军插话道:“栗子,别光顾着和黑叔聊,这是小高叔叔,快叫人。”
栗子盯着我腿上的石膏愣了愣,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叫了一声“高叔叔”,立刻又转头对黑头说:“黑叔,快说公主怎么样了?”
我笑着点点头,也瞥向黑头,看他要怎么编这个故事。只见他表情凝重,眉头紧锁,一副忧愁的模样,叹了口气,说:“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你知道公主被关在哪里吗?在一个遥远的海岛上。要想到那里,我要先爬一座雪山,打败山上的雪怪......”
黑头眉飞色舞讲着他的故事,李建军起身跟老婆一起收拾了茶几上的杂物,钻进厨房。
这套房子不大, 客厅里除了沙发茶几,就是对面的矮柜,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电视是一台十几年前的老古董,墙上的空调有些发黄了,进门的地方竖着一张折起来的矮方桌,桌子不大,可能是平日吃饭用的饭桌。
“来,把面吃了。”李建军的老婆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对女儿说。
“不,我不吃。”栗子撅起嘴巴,把头甩到一边。
“听话,来,吃一口,”李建军的老婆继续耐心地劝道,“这是老人家传下来的规矩,生日就得吃面。”
她一边说,一边拿筷子挑起面条,往栗子嘴里送。栗子扭着身子,一边躲一边嘟囔:“我不吃,我不吃。”
“她不想吃就算了吧,都吃过饭了,也不差这几口面。”李建军端着一碗面,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含糊地说。
“不行,别的可以不吃,面条必须吃。”李建军老婆忽然脸涨得通红,眼圈慢慢红了,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有数不尽的话要说,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李建军愣了愣,嘴里慢慢停下来,也一时无话。黑头摸了摸栗子的头,柔声劝道:“栗子,吃一口吧。这可不是普通的面,只要吃了它,就再也不用怕那些在身体里欺负我们的坏蛋了。”
栗子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建军,紧闭的嘴唇慢慢舒展开,轻轻点了点头。
趁着老婆哄女儿吃面的工夫,李建军冲我和黑头使个眼色,把我们叫到厨房,说:“这女人要是狠起心来,可真是绝情。什么都没给我们剩,来碗面凑合着垫垫肚子吧。”
我们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黑头一侧身,从灶旁抄起面碗,一口就塞进了大半。他端着碗,大口大口吃着,边吃边冲栗子笑:“爸爸在吃,我在吃,小高叔叔在吃,栗子也在吃,大家一起吃,以后坏东西看见咱们都要躲着走,咱谁也不用怕了。”
栗子被他一逗,咯咯笑着张大了嘴巴,引得李建军老婆也破涕而笑。
收拾了碗筷,李建军拿出蛋糕,插上蜡烛,折好王冠戴到女儿头上。跟其他孩子的生日流程一样,许愿、吹蜡烛、切蛋糕,栗子的生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新意。她一边大口往嘴里塞蛋糕,一边缠着黑头继续讲那个所谓的冒险故事,“黑叔,公主最后怎么样了?”
“当我赶到岛上的时候发现,魔王派了他的兔将军看管着公主。可是,这座岛上什么人都没有,就他们两个。所以,兔将军既是负责看管公主的人,也是照顾公主的人。公主饿了,兔将军就给她吃的;公主冷了,兔将军就给她穿的。一年一年过去了,兔将军和公主相依为命生活了十几年,他被公主的善良感动了,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公主。终于有一天,魔王知道兔将军背叛了他,决定把公主关到另一个城堡里。兔将军很清楚魔王的伎俩,他偷偷带着公主逃离了小岛。但是魔王多狡猾呀,他早就在海滩上施了魔法。就在兔将军和公主双脚踏上海滩的一瞬间,狂风大作,沙子拧成一条条绳子,结成一个巨大的网兜,把他们网在里面。”黑头手舞足蹈地接着说,“那个时候,我刚在雪山打败了雪怪,来到海滩上时,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了。我就看到一张像房子一样大的网左摇右晃,里面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在拼命挣扎。”
“是公主和兔将军吗?”栗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黑头。
“我心里也嘀咕呢。”黑头晃着肩膀,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我走进一看,真的是公主他们。”
“快救救他们,快救救他们。”栗子摇晃着黑头的肩膀。
“我抽出长刀,左一刀,又一刀,拼了命地去砍那张沙子织成的网。”黑头挥舞着手臂说,“奇怪的是,我怎么也砍不破,这边刚砍出一条裂缝,那边马上就有新的沙子过来补上,就像胶水做的一样。”
“那怎么办?”
“我就想啊,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砍不断呢?我一边想一边拿手去碰了碰它。我发现,只要我手一碰两股绳子交叉的地方,它就会往后一缩。就在这时,我想起出发前,白胡子国王的龟军师跟我说的话,不管什么魔法都是有弱点的。所以,我估计这张网的弱点就是怕痒。我从地上捡了根树枝,不停地挠那些绳子交叉的地方,一挠它就颤一颤,再一挠它又哆嗦一下,我越挠它越抖,没多久整张网都掉在地上,重新变成了一摊沙子。”
黑头一边讲,一边轻轻挠了几下栗子的腋窝。栗子咯咯笑了起来,又接着问,“那公主和兔将军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喏,公主在这里呢。”黑头抿嘴一笑,从背后拿出绢人格格,冲我使个眼色。
栗子兴奋地一把抱住了那个玩偶。
我忙掏出白兔手偶套在手上,伸到栗子脸前,捏着嗓子说:“我是兔将军,我的使命是保护公主。公主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栗子又把手偶也抢过去,套在自己手上,一手一个玩具,开始自言自语地对话。过了片刻,她忽然抬起头,伤感地说:“公主不回家吗?白胡子国王一定很想她吧。”
我和黑头都微微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栗子,白胡子国王说了,他希望公主去外面的世界,寻找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灵石碎片,最终打败魔王,让国家的人过上幸福的日子。他还让龟军师送来了一本秘籍。”李建军凑过去,把书在栗子面前晃了晃,故作神秘地说,“这本秘籍里面有10个故事,需要一个勇敢的人读给公主听。只要公主听完这10个故事,就会破解出一个咒语,灵石就会现身,变成一个监牢,把魔王彻底关进地底的最深处。你说,你要不要做那个帮助公主的人呢?”
栗子接过书,重重地点着头,说:“我要帮公主找到灵石,打败魔王那个大坏蛋。”
听到这里,黑头瞥了我一眼,抿嘴笑了笑。
他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我们谁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