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到了，快下车。过年也能睡着。”接送车司机老陈头每个夜班接送人都要叫喊两声，这群年轻人觉多，十来分钟的路也能打个盹，经常有人一路睡到厂里也不醒来。
老陈头看着人们一个一个起身下车，值长郑成生走在最后，检点了一下车里确实空了，便跟老陈头打个招呼，道声“过年好”，尾随着一群人直奔集中控制室而去。
老陈头已经快60岁的人了，而他眼里的这群年轻人大部分都奔四了，最小的也即将而立之年。这是发电厂的一班运行工，今天除夕，是他们的后夜班。
说到电，人们都不陌生，但是对电厂，大部分人却都不熟悉。电是一种特殊的商品，不能储存，只能现发现供，所以电厂的机组只有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不停地运转，才能保证把电力源源不断地供应给用户。
这种特殊的行业特点决定了电力系统生产一线始终活跃着或者说始终必须存在着这样一批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轮流值班的运行队伍。
一般的电厂把一天分为四个班，白班、中班、前夜班、后夜班。每班平均6个小时 ，有的可能把白班和后夜班的时间匀一下，白班多一个小时，从早8点到下午3点，以此类推，后夜班就能少一个小时，从凌晨3点到早8点。
这样的运行队伍一般都是按值管理的，五值四倒，每值两个班两个班地往后上，一轮儿上八个班，上完休息两天，常年这样更替。所以，在运行工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所谓的“国庆”、“五一”、“春节”长假一说。
就说今天吧，是除夕夜，应该是全家团圆共同守岁的日子，但运行人员都更记得，今天是二值的后夜班。他们得按部就班地去上班，按时按点地去执行每一项工作任务。
不过，今天毕竟是除夕，总是和往常有所不同的，从接送车上下来的运行工看到了公司办公楼门面的大红灯笼，隐约可见门柱两端张贴的金字红底的大红对联，进了楼门，门厅里的电子屏也在移动显示着春节慰问的标语。
上了三楼，穿过长长的楼道，推开两扇隔音很好的玻璃门，就是亮如白昼的八米平台，正式进入了生产人员的工作场所，这里所有的先进的庞大的机器都归生产人员指挥和控制。
当然，他们大部分的时间是坐在四季恒温、24小时灯光明亮的集中控制室工作的。
二值今天是后夜班，他们似乎比正在准备交班的前夜班的人略微幸运一些，因为，他们最起码和家人一起看了春晚，吃了年饺，只是牺牲了一会儿本该早睡的觉而已。而正准备交班的三值的人员从晚上8:00就开始坐上接送车往厂里赶，虽然是9:00正式上班，但电厂交接班都是提前20分钟的。
今天尤其是这样，除夕夜嘛，各级值班人员都来到了交班现场。
只见亮如白昼的集中控制室里，二值和三值三四十号人已经分两排面对面站好，总工程师和运行副总、运行分场带班领导也都来到了现场，两位值长整好队伍，总工程师代表厂领导给今天当值的全体运行人员拜年，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的心情也被这过年的喜庆气氛点亮。
领导讲话完毕，两位值长交接机组运行工况，三值其他人员一人手里提一个红袋子迈着急匆匆的步伐走出集控室，二值值长给本值人员简单布置一下特殊注意事项，差5分的3点，交接班仪式结束。各级领导干部和随行人员也都迅速离开。
集中控制室里只剩下了自己的弟兄，除了第一轮坐盘、巡检的人员，其余同志则都奔向一个个大红塑料袋，这是堆在集控室桌台上的慰问品，是领导随行的人员带过来的各种高级糖块、坚果、水果、饮料等等，每人一袋，过年过节坚守岗位的运行人员得宠的像独生子女家庭的孩子。
现场气氛又一次热烈起来，能凑过来的人都过来了，大家每人拿着一个大红塑料袋，互相比对着里面的东西。
有人说：“哎呀，你的是奶糖多，我的是酒芯巧克力多。”
旁边就有人接了句：“我的也是酒芯巧克力多，这些后勤人员毬也不懂，不知道咱们不让酒后上班？还买这么多酒芯巧克力。”
有人又起哄：“奶糖先吃，来来，给监盘的先送两块过去。”
正乱哄哄的抢着吃奶糖，突然更大的料爆了出来，是张春飞的声音，他平时嗓门就大，今天更是憋足了气叫了声：“快看看，腰果都过期了。”
周围安静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得大家都“哗啦啦”地捡出自己的腰果盒子，仔细寻找着上面的生产日期。
“这不是，这不是？正面左上角就是。生产日期是2007年6月28日，保质期6个月。过期啦过期啦。”
“尝尝，快尝尝，是不是都有哈喇味了。”
“别撕开，别撕开，要保留证据。”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对，保留证据，跟狗日的们说个理儿，他妈的，辛苦了一年了，过年领个慰问品都是过期的。”张春飞的声音总是听得最清楚。
不知道是谁又说了句：“我看是买慰问品的吃了人家的回扣了，所以拿这过期的吃的糊弄人。”
这话一出，人们纷纷响应：“就是，就是，就咱们运行上挣几个死工资，人家们都能腐败。”
看见气氛不对，值长郑成生走了过来，问了问缘由，说了句：“大家先散开吧，晚上正常上班，过期食品问题一会儿交接班时我会反映给部门领导的，让他们给咱们调换。”
“哎，人家三值就没有这种腰果，是美国榛果，还配有开果小钥匙呢。”早有人给刚刚交班的三值人员打过电话了，了解了慰问品的全部品种和生产日期等信息。
郑成生听了，顿了顿说：“情况就这些吧，咱们下班反映给分场领导。”
“不是我说你，郑工，你就是太好说话了，这明摆着就是欺负咱们二值呢。”见人们四下里往开散，张春飞边往椅子跟前走边冲着郑成生来了句。
“别把什么事情都想成是故意的，慰问品又不是咱们分场自己买，是厂办的人提着来的，他们和咱们又不熟悉，怎么会欺负咱们呢。”
郑成生不提厂办还好，一提厂办，有一个人坐不住了。他激动地从刚刚坐过去的椅子上“蹭”地站了起来，走到郑成生跟前说：“郑工，这事你得直接找厂领导去，要不，咱们分场那些人才不敢跟厂办去交涉呢。”
“晓刚，你别激动，这和你的事是两码事。”郑成生不想大过年的提起晓刚的烦心事。
“说不定就是因为晓刚的事报复咱们二值呢。”张春飞又向郑成生走了过来。
“春飞，你别这么情绪化。”郑成生不太高兴了。
“郑工，我们不像你，你是副科级干部，一天又入党，又当劳模的。”张春飞拉着李晓刚的胳膊说， “咱们工人有力量，咱们谁都不怕，晓刚的事就是我帮他出的主意，要不，恐怕到现在也没人问呢。今天这事，我一会儿下班就发到贴吧里，不在网上抖抖，他们以为我们运行人员就都好欺负呢。”
郑成生想说什么，还是打住了，现在队伍不好带呀。就说这李晓刚家的事吧，沸沸扬扬在厂里喧闹了两个多月，过年前刚有了结果。
李晓刚的老婆叫常彩霞，是行政处的一名事务人员，常跟厂办的人打交道，因此混得也比较熟。
人们熟悉了以后，难免说话就比较随意。有一天，常彩霞又去厂办办事，事办完就快下班了，她看见好几个人围着一圈儿说笑，也就凑了上去。
听得不太真切，人们好像是在说厂里谁家没有生孩子，谁家是已经领养了孩子。常彩霞和李晓刚结婚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她这儿一往上凑，人们的谈话立马就打住了。
常彩霞便起了疑心，笑着冲平时跟她最惯熟的李卫东说了句：“背后揭人短，怎么不说了？”
李卫东一个男同志，被女人说嚼舌头，当时就下不来台，挥起拳头冲着常彩霞的头，佯装恼怒地说：“谁都没说你，乱揽事干吗？”
常彩霞一看李卫东竟然挥起了拳头，便僵笑着骂骂咧咧起来，李卫东一听急了眼，真的一拳捣在常彩霞的背上。常彩霞这下真恼了，扑上去和李卫东撕打起来。
常彩霞被人打了脸，当于下午就没来上班。李卫东却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照样嬉皮笑脸地该干吗干吗。
第二天，电厂贴吧里发出一个贴子，标题是《厂办恶男殴打运行家属》。下面跟贴评论热烈，言论基本一边倒，认为运行人员在厂里岗位辛苦，地位低下，管理部门员工有关系有背景，工作清闲，竟然无事生非殴打运行家属。也有个别评论比较客观，但下面立刻被更多的质问声谩骂声淹没。
贴吧里的热度终于引起了厂领导的重视，厂里保卫科介入调查，把当事人和现场人员挨个询问作了笔录，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厂里认为这事情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就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让员工私下调解赔礼道歉算了。
厂里的态度立刻引发了第二个贴子——《弱者的呐喊》，贴子对厂里的处理意见表示出极大的愤慨，认为厂领导有意姑息养奸，纵容管理部门人员欺凌运行人员家属，并表示，如果没有满意的处理结果，运行人员将团结起来，斗争到底。
迫于舆论压力，厂领导只得给保卫科下了命令，严格按照厂规厂纪办事。保卫科又进行了一轮长达一个月的调查取证，要求现场所有目击者重新做笔录，最终李卫东打人事件成立，被处以“留厂察看一年的处分。”
就在年前，这个处分决定刚刚经厂里的红头文件下达，运行人员感到扬眉吐气，过年的喜庆气氛也仿佛浓了一些，可是，今天，除夕之夜竟然领到这样的过期腰果，还单单是给我们二值人员，你说可气不可气？！
不要说大家，郑成生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下，心里也有点恼火。本来，就他来看，李卫东打常彩霞的事情也没那么严重，可偏偏常彩霞是运行人员家属，这问题就严重了。
郑成生的家属李晓蓉其实也在管理部门，早几年，管理部门人员配置不够，厂里就照顾生产一线主岗人员家属下了运行，补充到管理科室。老婆回来也跟郑成生讲，办公室的女同志都说李晓蓉，说她没找了个好老公。
李晓蓉当时说：“你想想，你都是班长岗位了，工资是我们科室人员的两倍，人家都这么说我。”李晓蓉说这些是觉得管理科室人员对运行人员的偏见是真的存在的，不仅仅是运行人员敏感的问题。
当然，李晓蓉和郑成生的关系一直很好，她非常体贴郑成生，特别是在作息时间上，总是让郑成生按着自己的上下班时间睡觉吃饭，孩子小时候，李晓蓉怕孩子打扰郑成生白天睡觉，要么领孩子下楼去玩儿，要么就把孩子关在一个小家里，坚决保证郑成生养足精神。
因为吃饭睡觉保证得好，郑成生上了十来年运行，身体状况还是不错的。但是，这两年，他也动了想下运行的念头，毕竟快四十的人了，再这样干下去身体可能真吃不消了。他也能理解大家的火气从哪里来，这么些30多岁的男人，一个个都上了十几年的运行了，有的还都是普通岗位，熬到多会儿是个头呢？
想到这些，郑成生更有些恼火这厂办的人了，怎么办事的，大过年的，不是成心给他找不痛快嘛。大家情绪这么不好，影响工作积极性，他这个当值长的也不好开展工作。
郑成生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不能再一味违心地唱高调了，他得有个态度。于是，郑成生把大家大概聚了聚，很正式地说：“今天这过期腰果的事儿，确实不是个小事。大家有情绪是可以理解的，说实话，我也不高兴。
“请大家放心，现在是后半夜，我实在是不能这会儿就给大家一个主张，但是，大家相信我，今天交接班时，我就和领导反映，保证大家下班回家时，拿到和别的值一样的慰问品。
“至于为什么单单给咱们二值这样的慰问品，我也会追究下去的，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交待。
“我们运行人员平时吃苦受累，跟机器一样连轴转，没有我们的付出，就没有电厂的繁荣和发展，我们的待遇也是全厂职工里面最高的，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理解和尊重。大家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今天是除夕，我知道大家其实根本不是在乎一盒腰果，我也相信，一盒腰果也不会真正影响了我们的心情，大家把这个事情先放上四五个小时，开开心心迎新年，好不好？”
郑成生讲完，张春飞带头高声来了句：“郑工说得好，一盒腰果算个毬，咱们先‘嗨’起来。”
集控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群一天颠倒黑白，作息紊乱的男人又表现出了积极可爱的一面，该监盘的监盘，该巡检的巡检，该抄表的抄表，牢骚发一发，工作谁也不敢大意，这么多年了，谁不晓得电厂安全生产的重要性？谁敢拿安全生产开玩笑？谁敢不执行工作中的每一条规程？
早晨7点30分，集控室的门被推开了，总工程师带着一班人马又出现了。他们是来慰问即将来接班的一值人员的。
郑成生想着要反映过期腰果的事，便赶快迎了上去，没想到，总工程师先开口了：“来，把同志们往过聚一聚，”他看着陆续走过来的后夜值班人员，说：“首先，我要给大家道个歉，晚上发给大家的慰问品出了点问题。这还是今天早晨我家姑娘发现的，说实话，我晚上拿的和你们一样的慰问品。”
总工程师指了指随行人员说：“当时买慰问品时，他们看了一下库房，还存有一箱腰果，就少买了30份榛果，这不，偏偏就把这过期的腰果派到咱们手里了。
“一大早，我已经狠狠地批评了办公室工作人员，这不，他们把给中班人员准备的慰问品里面的榛果挑出来了，先补给大家，希望大家开开心心过个好年。我替厂里给大家道歉了，大家辛苦了！过年好！也给大家的家属拜年了！”
随行的工作人员此时已经把一盒盒榛果发到二值人员手里，他们拿着榛果盒给总工程师鼓掌，“哗啦”“哗啦”的声音在集控室响起……
郑春生整理整理疲惫的情绪，大喊一声：“列队，准备交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