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七月半来临之际,舅舅在工地上摔伤了右手,于是叫我帮忙写中元节袱包,声称如果不写的话,怕地下的先祖们缺钱用,日子过的紧巴巴。我看到外婆的遗像在堂屋正中的神龛上正慈祥地向我微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如果真有这回事,我殷切盼望她在另一个世界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我并没有按一贯的做法中规中矩地该怎么写就怎么写,而是偷偷地把其他先祖们的份额都减了一点,减下来的当然都给了外婆。我有着彻底的唯物主义的世界观,知道这玩意怎么写都无所谓,就算把袱包上面的收件人写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也不会有先祖回来找我麻烦,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乱来,但对外婆的特殊关照必须得有,请允许我这么任性一回。
当天傍晚,我随着舅舅一家来到了外婆的坟前,那一方小小的土堆与我幼年时期的记忆大不相同,之前光秃秃的寸草未生,如今早已绿草如茵,坟顶还长着一簇益母草,紫花盛放,淡香氤氲,蜂蝶成群。
焚烧袱包的时候,一只黄蜂不停地在我眼前乱飞,表姐生怕它蜇到我,不知从哪里找了两根小树枝,夹起正在燃烧的冥币,挥舞着驱赶它,谁知一个不小心点着了我的发丝。刚巧一阵晚风吹来,前额齐眉的刘海瞬间起火,很快烧了个精光,幸好眉毛没事,不然就丑翻天了。头发上的火扑灭之后,我感到前额一片火辣辣的,而且头还有点晕。表姐惊慌失措,一边赔不是,一边给我搓揉。其实没多大事,大热天的,我正想理个平头,这也算是外祖家的先祖们给了我一个特别的见面礼。
这时素来木讷的表哥突然一脸促狭地蹦出一句话:“听老爸说这次的袱包是你写的,你该不会张冠李戴写错了吧?不然怎么这么巧就火烧前额?”他言者无心,我听者有意,因为我毕竟偏袒了外婆,加上这时候脑袋越来越晕,我那原本彻底的唯物主义世界观突然就不怎么彻底了,骤起的晚风开始阴森森的显得有点诡异,有那么一丝恐惧,正从尾椎骨开始顺着脊椎慢慢往上爬。好在猛然之间我又想起了遗像上外婆那慈祥的微笑,她似乎正抚着我的头,轻轻地对我说,涛儿,别怕,有胡奶奶在呢!
夜幕降临,我理了个平头,心理上感觉凉爽了很多,只是额头还是有些火辣辣的。四仰八叉地睡下后不久,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隔着蚊帐的蚊子们因为眼巴巴地嗅着人类的气息却飞不进去,从而发出失望的嚎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杂乱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我睁开眼睛,瞬间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泪痕未干双目空洞的年轻时的父亲,怀抱着我弟弟,看起来稚气未脱,哭肿了双眼的母亲,还有拉着母亲的衣角幼小的我,舅舅舅妈,表哥表姐,以及其他所有我母亲这边的亲戚。大家都身穿丧服,慢慢地跟着一副八个壮年人抬着的透明棺木,表哥表姐骑跨在棺木上,垂着头不停抽噎,姨表姐早已哭哑了嗓子,甚至整个人都瘫软了,正被面无表情的二姨夫横抱着。
外婆正一动不动安详地躺在那副透明棺木中,一如她生前给我留下的印象,虽然与她相处的日子太短,但每一个片段都弥足珍贵。她走的好突然,也走的好早,走的时候未满六十岁,那时候我也才四岁。那时的我也许因为太年幼,并不是很懂得什么叫伤心,但在这么多哭声的影响下,我还是不停地啜泣着。
很快就要送外婆“上山”了,外婆被人从透明棺木中抬出来,轻轻地放到了另一副漆黑的棺木中,棺木很快被合上,并抬到事先挖好了的土坑中。我看到幼小的我惊慌失措地扑向父亲,脆声问他:“胡奶奶怎么看不见了?不是说她只是睡着了吗?现在天还亮着,为什么要送她到那么漆黑的盒子里去?她不怕黑吗?”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立刻回答。道士已经开始一边作法,一边指挥填土的人掩埋那副黑色的棺木,那副关着外婆,漆黑一片,令人感到寒冷的棺木。幼年的我急了,开始使劲地摇晃父亲,见他不搭理我,我又开始摇晃母亲。我这一摇晃,母亲怀里的弟弟也开始哇哇大哭起来。我放下母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副黑色的棺木渐渐消失不见,最后,一个隆起的小土丘呈现在我眼前。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将我抱起,魂不守舍地跟着其他人往回走。我回望着正在被夯实的小土丘,突然之间眼泪就夺眶而出,怎么都止不住。听到父亲自言自语似的一句话“对我最好的长辈就这么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突然意识到,外婆已经去了另一个地方,一个与我隔着漆黑盒子与黄色土丘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你在哭什么?”母亲的声音突然传入我的耳朵,房间的煤油灯也被点亮。我一个激灵爬起来,发现枕边湿哒哒的一片泪渍。我赶紧趁母亲盖上灯罩的那一瞬间擦干眼睛上的泪痕,嘿嘿一笑:“没啥,刚刚做梦了,应该在说胡话吧,才没有哭呢,您应该听错了”。母亲半信半疑地瞅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早点睡吧,七月半了,想念已逝去的亲人无可厚非,但要注意身体!”然后吹灭了灯,转身回房去了。而我,却想起了很多往事,导致心潮澎湃且心如乱麻,久久不能入睡。
外婆走后,父亲便在“仇恨”与堕落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以致最终万劫不复。这对我们家可是个灭顶之灾,因为自那之后不久,他几乎近三十年如一日完全不参加工作,也不事生产,光凭一张嘴就想教育出两个出类拔萃的孩子,他不明白,身教甚于言传的道理。最终也算是我的无能,导致他梦想的破灭,以致他更加悲观厌世。我猜想若不是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他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吧。
虽然在这近三十年间,在我读大学那几年,他有在亲友的劝说下给做生意的母亲一些帮助,但那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而已。一丁点的劳累在他那里能被无限放大,由此而产生的暴风雨肯定是激烈无比,而承受者,唯母亲一人而已。
母亲与外婆长相酷肖,命运竟然也如出一辙,都是一辈子所托非人,然后把人世间的艰辛尝了个遍。外婆所受的苦,肯定是导致她早逝的主因,这一点毋庸置疑。她曾受的苦,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想象一下,生了五个儿女,几乎光靠自己一人拉扯大,这并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做到的事情。母亲的遭遇我是亲眼所见,她因为不忍心抛下自己孩子,于是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一辈子任劳任怨,没有哪一天不是身心俱疲地活着。干不完的活对身体的蹂躏,源源不断的精神折磨对精神的摧残,她都咬牙苦忍了下来。本来心怀希冀,却不料生了我这么个软弱无能的儿子,虽然也帮过她很多,但连累她更多。话说回来,如果外婆能多活十年,或许又是另一番景象,但那终究只是如果罢了。
在我的印象以及某些长辈的回忆中,外婆是个很有责任心,很有人格魅力,也非常善良的人。曾经饱受周家“歧视”的父亲,年轻时一提到周家的人就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伤害他的那一屋子人全踩在脚下。唯独提到外婆时,他才不发一言安静下来。他也常常很自豪地说,外婆是非常了解也非常喜欢他这个女婿的,是周家唯一真正对他好,把他当人看的长辈。但现在的我很明白,外婆实际上是在爱自己的女儿、心疼自己的女儿。可能,她已经知道自己女儿嫁错了人,但她的人格魅力以及思想高度,决定了她不会像周家其他人那样,动不动就挖苦、嘲讽、鄙视、怒骂甚至背地说我父亲坏话。以她对我父亲的了解,她知道这样做不仅无济于事,还会适得其反,所以善良理智的她选择了与其他人迥异的方式——用心去感化。她知道我父亲喜欢听奉承话,反感别人揪他的缺点,所以总是想办法发现并放大父亲身上的优点并加以赞美,同时又委婉地提出不足之处并建议他改善。如此循循善诱,再加上她老人家一贯的和蔼可亲,纵然是块顽石,也终究会被感化。怎料“出师未捷身先死”,最终没能拉回那头脱缰的牛。
为了让自己最小的女婿顺利地改掉一些坏毛病,外婆经常不顾外公以及舅妈的反对,时不时到我家小住几天,在我父母都比较忙的时候帮忙照看一下这个成立没几年的新家。有外婆的敦促,父亲还算比较上进,虽然不可能做到任劳任怨,但至少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咬牙苦忍。尽管他特别讨厌做工厂职员(嫌脏、嫌累、嫌那些关系户指手画脚),但他打心眼里不想让世界上最喜欢他的长辈失望,所以外婆在世的日子,我家还算得上是小康之家。
依稀记得弟弟出生没多久,外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三天两头往我家跑,丝毫不嫌累。有一天大清早父母都出去上班了,外婆便一边洗衣、烧水、打扫卫生,还一边照顾襁褓中的弟弟。年幼无知的我还只知道撒娇,因为不会穿衣服,所以横躺在床上不停地叫唤着:“胡奶奶要起床,胡奶奶要起床……”外婆可能有点忙,暂时没空搭理我,而弟弟却被我吵哭了。外婆并不恼,她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哄小外孙,一边忙不迭回答我:“胡奶奶起来了,胡奶奶早就起来了……哦哦哦辉宝别哭……”。我感觉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劲,歪着头细想,原来我的表达有问题。于是改口道:“胡奶奶,我刚刚说错了,是我自己要起床。”外婆听了哑然失笑,“等胡奶奶帮辉宝换完尿片就来帮你起床,别着急啊!”如果面对此情此景,换了是父亲,他铁定早就气急败坏张口大吼了。他的不耐烦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我记忆中,他几乎只有在别人面前炫耀孩子的成绩时才耐心十足,不厌其烦。孩子一哭,或者有什么事不顺心,他总是把家具大摔特摔,可笑的是,消气之后,他又会一脸懊恼地找来钉子锤子把摔坏的家具修好。每当见到家里那些伤痕累累的老家具,我都会由衷地感叹,它们能“存活”三十多年,真的非常不容易!
记忆中从来没见过外婆发火,也没听到任何亲人提过这种事。母亲曾告诉我,外婆最不擅长的事就是吵架,与人为善才是她最大的特点,她从来不迁怒任何人,任何事物,不管她心中有多少无法言说的烦闷。只有一点,她被无理取闹的人惹得心烦意乱到极点时,习惯了以捶胸顿足的方式折磨自己 ,这在我看来是个特大的缺点,是我最觉得痛心疾首的,因为摔坏了家具还能修好,伤害了自己就很难说了。她太过善良,很细心,也很有耐心,有她在,没有什么家庭琐事不被打理得妥投贴贴,即便如此,仍有人因少不更事,无理取闹,惹她伤心,惹她忧愁。这算是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可悲!
她很想用仁爱与耐心来改变一切,最想改变的就是家庭成员因各种琐事争执不休的现状。她希望后代都能像她那样心平气和,与人为善,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惜至少在当时没人能领会她的良苦用心(除了我母亲近乎懦弱的善良)。所以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在她有生之年都付之东流。她深爱的那个家被儿媳的河东狮吼搅得鸡犬不宁,她也在长年痛苦与自责(因自己什么都没做成功而自责)中心力交瘁,最后积劳成疾,以致突然就卧床不起。如今年近花甲的舅妈也常为自己年轻时的所作所为后悔不已,只可惜斯人已逝,悔之晚矣!
病倒在床的外婆,起初还能靠一根手杖勉强料理自己的生活,放心不下的母亲后来还是不顾反对请假照顾了她几天,她的病情也一度有好转的迹象,能稳稳当当地走路了。在送走我母亲的那天,她可能因为心情大好,晚饭时喝了点酒,接着又去镇上看了一场皮影戏。谁知第二天清晨她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居然完全不听使唤,连舌头也僵直了没法说话,唯有一双手还能勉强活动。晴天霹雳!她使出浑身的力气猛烈地拍打床沿,不知拍了多久,才将隔壁房间的外公吵醒。村里诊所的医生来看过之后连听诊器都没用上,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就直接出去了。外婆的生命,竟然就这样突然地走到了尽头!
接到噩耗的儿女们都接二连三火速赶了过来,到病榻前与她做最后的告别,但任谁呼唤她,她都是一脸茫然,就像不认识一样。连续见到四个子女后,外婆突然瞪大了双眼在病床四周乱瞅,紧接着用沙哑的声音“啊啊啊”的悲鸣起来。但在场的子女没人能明白她的意思,以为她只是身体太痛苦,还有人劝她不要硬撑,赶紧去了也省的多受一些罪,反正是没救了。我的几个姨妈们,不是嫁给了政府官员就是有头脑的生意人,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滋润,她们时不时用金钱帮衬自己的娘家,自以为在外婆的心中重逾千金,所以完全体会不到老人家此时的真正想法与那种有苦不能言的焦急心情。此时外婆似乎知道自己再怎么嘶喊也无人能明白,于是费力地伸出双手,不停地比划着圆圈。但在场的子女们个个面面相觑。外婆心中有气,干脆扭过头去,谁也不再理会。她扭头时,应该看到了码放在床尾墙角的一堆老南瓜,大家只见她早已暗淡的眼神突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双手也比先前有劲了,她又开始一边比划圆圈,一边颤抖着手指,指向床尾的南瓜。这时才有人恍然大悟,她是在等我的母亲(母亲小名“圆南”,听说外婆怀我母亲时梦见自己摘了一个瘪瘪的南瓜,担心孩子可能养不大,在我母亲出生后便给她取了这么个小名)。母亲为什么会到的这么晚呢?老天有时候很会开玩笑,我父亲的凤凰牌自行车在半路链条断了,所以明明住得不是最远的我们,在最后才赶到。这时候的外婆,早已到了死亡的边沿,连眼睛似乎都无法睁开,只剩满腔的思念撑着最后一口气在苦苦等待。
直到我的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病床前,泪眼婆娑带着哭腔尖声喊了一声“妈……”,外婆才触电一般使劲扭过头来,浑身颤抖着一把抓住我母亲的双手死死不放。那时,她连“啊啊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是瞪大了双眼,满脸悲伤地看着我的母亲,一个劲地淌泪,那汩汩流出的泪水,就像是失语之后对最爱的女儿最后的诉说。直到垂下双手的那刻,外婆的眼睛也没有闭上,泪水也没有停止,我可怜的母亲也近乎窒息似地泣不成声。外婆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她最心疼,同时也最心疼她的小女儿了。也许她早就预料到,她这么早就不在了,等待着她小女儿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如她所料,她的小女婿确实像个混账一样地辜负了她的期望。
小时候,母亲时不时就会向我讲述这一段令我热泪盈眶的生离死别。多年后,她反而对此只字不提。或许时间真的是一种解药,也或许是因为她麻木了,又或许是因为她不想再回忆这样的往事。但我不会忘记,我幼年时模糊的记忆,加上她曾经声泪俱下的讲述,使得我在时隔多年之后,还能在一盏孤灯之下,忍着泪水,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写下这些珍贵的回忆。
自从外婆去世后,父母就职的工厂也日渐萧条,不久厂长就卷款潜逃,厂也跟着倒闭了。在这之后,母亲卖菜养家。父亲却成了无业游民,而且把这个光荣的职业一直坚持到现在。到底要有多么大的毅力才能做到三十年如一日无所事事?反正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从那之后的周家人,特别是我外公,便更加肆无忌惮地瞧不起我父亲,同时恨铁不成钢地咒骂我母亲,直至他临死,都不知道他的两个小外孙到底叫什么名字,人情冷漠,竟至于斯!
换做是我,哪怕吃尽苦头,受尽白眼,流尽血汗,尝遍冷嘲热讽,甚至是压弯了脊梁骨,也要拼了老命站起来,把这个积贫积弱的家撑起来,让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妻子与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都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有缺点,不优秀,绝不能成为放弃责任的理由!古人说,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负,我就不信努力不辍的人最后还能饿死街头。然而我的父亲在经受打击之后并没有我这样的觉悟,就那种程度的打击居然让他一蹶不振。他在苦累前畏缩不前,在嘲讽中气愤填胸,在各种数落中丧失斗志。把希望寄托给下一代却又完全不能以身作则,就算无法创造物质财富,哪怕有一丝正能量,我们也知足了,但完全没有。他生了两次病(一次疟疾,一次伤寒)之后,就一直觉得身体出了大问题,无所事事的行为便更加理直气壮了。
外婆的遗像如今依旧还挂在舅舅的家里,每次见到那慈祥的面庞,和蔼可亲的微笑,我便想到与她长的非常像,同样善良到让人觉得懦弱的母亲。她们并不完美,但都值得爱戴,值得敬佩,最终也应该过上幸福的日子,操劳一生,却晚景凄凉,不应该降临到她们头上。然而外婆的遭际,已成为铁定的事实,就算时光机被发明,也应该是无法挽回的,这是我心中无法抹去的痛。我真的不希望这种痛再增加一份。父亲欠下的,我没法完全弥补,但至少,我可以给母亲一个安详的晚年,这是我能做到,也必须得做到的。
那年七月半的第二天清晨,我又到了外婆的坟前,碰巧看见镇上有名的老中医名叫朱幼山的,在外婆的坟头采摘那一簇益母草,还自言自语似的夸奖那一簇益母草长的真好。我微笑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吗?”他摇了摇头。
“因为这是我外婆的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