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梦,梦见父亲,梦见糊着泥巴的那座老房。梦境里的一切都飘渺虚幻,包括看见父亲的背影都是模糊的,唯独那座房,清晰,清晰的跟我小时候住过的一模一样。
那座房,是父亲逃避文革政治灾害,领全家跑到荒凉的内蒙时,自己打草,挖石头,盖起的第一座属于自己家的两间房。
石头砌的房,内墙外墙都糊着本地黏性很高的黑泥巴,泥巴里掺杂着碎麦秸。屋顶用茅草层层覆盖,再用茅草拧出脊。装的木窗框和单薄的木门。
进屋右手边南北各一个石头灶台,支着两口黑铁锅。两个灶台间,夹着通往内屋的门。内屋的顶棚和墙糊着纸,一年加糊一层,年久形成又一层皮。这一间房打着南北两铺炕,是吃饭睡觉的屋子。我的幼年童年,就生活在这座房子里。
院子里还有个猪圈和偏厦子,都是烂茬石头垒砌的。
猪圈里,年景好时,会养着一头过年杀的肥猪,妈妈认真的喂养着,一家六口的油水,就指着它呢。
记得住那座老屋时,妈妈养过一头母猪,特别给力,比别人家的母猪会生猪娃,特别甜乎这穷人家,一家人的零用钱,基本靠这头母猪生娃卖娃来赚,这头老母猪,妈一直养它老的不能生猪娃为止,没杀,卖掉了。这头老母猪,就是俺家上辈子的仇人,这辈子做猪来还债的。
赶上它入冬生猪崽,爸妈会把北炕烧热,把母猪请炕上保护它顺利生产。六口人便挤在南炕,整宿听老母猪哼唧哼唧声,爸妈轮流照看。堪比对女人生孩子照顾的精心。这场景,我记忆里发生过好几次。老母猪老到那皮松肉懈的模样,我也还记得。
偏厦子,存放口粮,杂物。但过年前后,里面就装很多好吃的。炸果子,冻沙果,冻梨,冻柿子,糖球等,有一把铁将军把门,想进去偷点吃,都得找机会。
菜园子,是用柞树棵子围起来,打记事起,一到夏末后,阴雨连绵,就长木耳。一朵朵,一簇簇的木耳,长在木皮的裂缝里,小心取下,在炕上烘干。杀年猪时,就可以吃到木耳白菜炒肉片,记忆里,真是好吃呢。
春夏秋季,菜园子是我最爱光顾的地方,一块大饼子,就着大葱,直接园子里就能吃饱饭。我现在能吃辣的,也是小时候大饼子就着贼辣的小辣椒练出来的,小辣椒还没长成,就被我偷偷摘下来给吃了。
茄子,豆角,黄瓜,芹菜,西红柿,园子如果种的好,这一个园子的菜就足足够吃了,还能晒很多豆角干。冬天用它炖肉,炖排骨,好吃!没鲜肉就放点咸肉一样好吃。
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到我们那,我眼看过那座房子拧过晃过。爸在园子里,挖了几十公分深三米见方的坑(是我现在用回忆去感觉出来的),用高粱秸秆和柞木杆子搭起来一个地震窝棚。窝棚里铺上秸秆和麦秸,在那里住过挺长时间,当时觉得挺好玩的,很新奇!还记得在那地震棚里喝过妈用拉秧的青柿子,和着土豆片,熬过的一锅汤,至今我还念念不忘,记忆里,飘着猪油花点青柿子土豆汤特别好喝。
在童年的这座房里,除了爸爸发火打妈妈,除了妈生病瘫痪在炕上,还有自己的亲大姑因奶奶指使,来打了刚刚恢复行动、还拄拐杖的妈妈等事件,让我不愉快外,大多时间我是快乐的,没有感觉到当时的苦。
红彤彤的香喷喷高粱米饭,让我吃下满足;下雪时,哥哥们用大瘪糊筛子捕捉麻雀,用火烧着吃,那叫一个香啊,嘴里会冒出咕咕的馋水;守着能吃一个多月的杀猪菜,那个心满意足呢;春天时,房后山坡的野花野草野菜,都让我欣喜;小河开化,河水渐渐温暖时,端上一盆衣物,或几条手巾,去帮妈洗涤,是我最爱干的活计;夏天,点燃艾草薰小咬的黄昏时光,再映和着天边的晚霞,总让我眼前出现迷幻;帮妈妈往灶坑里添材火,火苗撩着锅底,锅里热气腾腾,那烟火味混着饭菜香,让我迷恋;雨后的彩虹,从绿绿的田野上架设到天空,有时不止一个方位才有,而是多个方位,小院地势高,站在院子里远远眺望,会幻想,这是神仙们在练彩呢…………太多太多,童年的这座房,它是真的给过我很多美妙的生活场景呢。
记忆中,屋子里夜晚的照明是用火油灯的,挑灯花,是我愿意做的事,烧出碳灰的棉绳会使灯光不亮甚至会熄灭,我用针一挑,眼前便有灯花四溅,觉得很美,并发出滋滋的声音,瞬间,屋子就亮啦。只有过年到正月十五,家里才有蜡烛点。尤其十五,院子猪圈墙头,窗台及屋里各处,都会点上红红的小蜡烛,陪衬着冬天不会融化的白雪,使整个院落,就如童话中的茅草屋,神奇而美妙。
记不清七几年才通上电灯,但记得通电当晚的情形。屋里那个亮堂啊!怎会如此亮堂呢?看着挂在电线上朝下垂吊的玻璃泡子,我满心充满了好奇!但经常会停电,所以,火油灯还是伴随了整个童年的记忆。
在那老屋,还有妹妹被疯猫咬伤了脸的清晰记忆,姥爷追到拖拉机站的墙角把猫打死,怕它再咬别人,猫死了,我哭了,晚上没有暖被窝的了。
还有,我因捂脸哭泣,不小心脚踩了正在啃骨头的狗,那狗把我手背咬的鲜血直流,妈把我带回家,往手背撒灶灰倒白酒的记忆也在,至今左手背还有疤痕。但我没有去打防疫,我没得狂犬病,是幸运。
还记得,一个秋天,二哥在那老屋削陀螺,让我帮忙扶着柳木,一不小心,他手里的镰刀把我左手中指连皮带肉给掀起了,我眼看露出猪脆骨颜色的指骨,二哥扔刀就跑,我不在乎的合上那片肉,学妈妈,到灶坑里抓灰止血消炎,然后用破布条缠住,这事我也没告诉爸妈,但疤痕到现在也是隐约可见。
还有妈因腰椎大手术造成瘫痪的那一年,她仰躺在炕上,给我们缝缝补补的场景我依然清晰。还记得她做不了拆洗过后的被褥,有个姓韩的大娘,来帮忙做,还教我用针线。那个韩大娘,抽大烟代锅子,头戴黑绒帽,耳朵挂俩红辣椒,身穿大襟黑棉袄,免裆裤。活脱脱一个后来看到的电影中,旧社会里的媒婆形象。
还有,总有背着破袋子,手里端钵的要饭之人走家门口讨饭,嘴里念叨着:给点米吧……童年便有同情心,即使妈给过他,我也要再补一把米。还经常有打卦算命的瞎子,打着呱哒板,路过家门口,有时爸爸会把牵瞎子的人和瞎先生,领进家,喝口水,甚至天黑时,留宿。
……………………
还有很多很多发生在那座屋子里的、童年的事情,我都有记忆。
算算,那座屋子,我们应该住了十年。妈妈说,在那座屋里,她还生了第五个孩子,是个丫头,但没多少天,就死了,把那个小妹妹“扔了”的那天,据说大哥不舍得那个小妹妹,他哭了。
我长到十岁时,爸爸工作调动,一家人搬到公社(后改叫乡)去住学校的公房了。从此,爸妈在内蒙的二十年时光中,唯一自己盖的房,就廉价卖掉了。这座房里,有我们原生家庭十年的生活。大哥的青春,二哥的青少年,我和妹妹的幼年,童年……都在那座房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前年回去故乡的小村庄,我已判断不清那座房曾经坐落过的位置,远远的判断大致的方位,眼里幻觉着它还在那隐隐的存在,孩子们隐隐的奔跑闹腾,炊烟隐隐的升起,妈妈呼唤孩子,唤猪唤狗唤鸡鹅的声音隐隐的在耳畔响起……当时,眼泪是噗噗簌簌的流了下来。
时光,一年又一年
记忆却没有丢下那座糊着泥巴的房
这房,是爸爸靠自己的坚韧盖起来的
十个脚趾冻坏九个的记忆
是他封藏起来的伤痛
却给了我童年的一个家。
时光,一年又一年
记忆里有对那座老屋永不老去的思念
吻着它的容颜,常把爸妈的叮咛幻想
想起它,我不孤单
童年的河缓缓的淌过心田
淌出好多好多不老的记忆。
时常回忆起朝阳下,晚霞里,细雨中,白雪时,那座静静的、立在山坡下的、抹着泥巴墙的、披着茅草屋顶的石头房子,那儿载过我的童年,也载过父母辛苦劳累,抚育儿女成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