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闱过后,三月初便是放榜时日。
半个月来,摘星楼外宝马雕车,络绎不绝。而楼内莺莺燕燕,魅语浮香,笙箫之声不绝于耳。
提着碎花长裙,秀眉如黛的清倌人踏着木制阶梯,身姿婀娜,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到二楼烟花厅的后门。
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到不少身着青衫长袍的士子觥筹交错,吟诗作对。
“静之,今个儿可是子涵上榜的日子,作为你我同乡的后辈晚生,说什么都得做诗赋词一首不是…”
有人起身,指着角落里那个笑意盈盈,看着众人出口成章却一言不发,只喝清酒的年轻人。
众士子也是起哄吆喝,非要其做诗不可。
“我向来是不做诗词的,诸位早已知晓,又何苦为难,我且自罚三杯如何?”唤作静之的年轻人依旧面如春风,举杯连饮示意。
“不行,不行,断无此理…”
众人依旧不依不挠,静之无奈,只得起身。她躲在屏风后,透过缝隙,偷偷的看,想瞧瞧这个被一干士子相邀作诗的年轻人究竟是何水平。
“昔日龌龊不足夸………”
只听他轻轻开口吟道,然而第一句就被打断了。
“不成不成,孟东野的《登科后》谁人不知,静之又拿前人的诗词出来搪塞我等。”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写科举的诗词,无人能出其右,我也是借花献佛。”
“那《水调歌头》,《青玉案》之后,中秋词和上元词岂不是都要封笔?”
“是极是极,所以我那做诗词的笔早就扔到墙外去了。”杜静之点点头,哈哈一笑。
众人被说的也是哭笑不得。
清倌人闻言,捂着嘴偷偷发笑,真是个怪人,她想。
“姑娘,琴备好了。”身后的小厮轻声提醒,她微微点了点头,低着身子,顺着屏风走到台子上。
“笙姑娘,笙姑娘来了……”
众人一阵喧闹,吟诗作对全落一边,争着要听笙姑娘的琴曲。
只有方才被起哄的杜默,杜静之安静的坐在案几后,左手挽着右袖,用筷子轻轻夹起一粒花生,细细品尝。
她在凳子上端坐好,附身调试琴弦,有意无意的朝哪里看过去,对方报以微笑回应。
浅浅的一点头,然后芊芊玉手抚在琴上,微微一抖,悠扬悦耳的琴声顿时从指尖颤颤流动,撞响了珠帘,碰倒了玉瓶。
(2)
三月二十,恰逢休沐,接着前阵子科考的风波,摘星楼打出争花魁的噱头,打算轰轰烈烈的办一场盛事,多捞一笔。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梢不知数少。哎,又到了乘风吃醋的时节,可怜我这人老珠黄,比不得你们引人喽。”外面的看客门群情热涌,阁内一群花花绿绿的姑娘随意的围坐在一起,三三两两的说着话语。
“说不定就被那个才子看上,成就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呢?”有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憧憬的说道。
“那都是说书的骗你这些小姑娘的,哪有什么才子佳人?”
“前一阵子刚高考完,总是有一些的吧?”
“有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小丫头,都叫人榜下捉婿了去,听说那探花付一航,被两家人扯来扯去,衣服都撕破了,光着屁股在街上跑呢,屁股还挺白的…”
“呸…我看你就专盯人家屁股瞧了…”
姑娘们啐了一口,然后嘻嘻哈哈的闹成一团。
笙姑娘听得也是笑了笑,然后蹙着眉头,双颊愁云密布。
一会儿她自然也是要登台弹琴,虽然名气不如郝诗诗等名秀,但也是有人为其争风吃醋的,而她最不喜的就是这些无所谓的争端。
“笙姑娘,该您演奏了!”门外的小厮提醒,她揉了揉眉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3)
“我出一百两,笙姑娘来这里替我们奏上一曲!”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投河去瞅瞅自己那猪脸,还想勾搭笙姑娘,你懂琴吗,懂高雅吗,笙姑娘,别理他,来这里坐!”
“哈哈,你懂琴,前些日子学琴讨好清风楼的李姑娘,结果惊了马儿,闹出乱子你都忘了?”
最不想看到的情况终究是出现了,两个富家公子争得面红耳赤,她一个人尴尬的站在琴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两个人都不是她一介没有依靠的清倌人能招惹起的,无论选谁都会得罪另一个。她原本就专心琴艺,不擅此道,此刻被一众看热闹的人围着,更是难堪。
“不如这样,你们两个谁爹的官大,笙姑娘就为谁弹奏如何?”突然,人群中一个道声音悠悠响起。
笙姑娘听的这熟悉的嗓音,诧异的抬头一看,果然发现杜静之穿着常服,笑意盈盈的走了出来。
“妙极,我父亲乃兵部侍郎…”先前第一人拍了拍手,得意洋洋的看着对手。
“蠢货,我父亲是何官职与你有何干系?”另一人低骂一声,十分谨慎。
“你是何人?”
“哦,我?区区一给事中。”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官职。
“言官!”
两人脸色一变,如今朝廷言官虽然级别低,但是恶心人的程度远超以往,鸡毛蒜皮一件小事,参你一本就够解释半天,如今两人在摘星楼争风吃醋被捉到,万一父辈被上书谏言,自己也不免要吃不了兜着走。
先前那个说了父亲翰林院职位的,更是头也不回。
围观的众人看当事人灰头土脸的离去,哄然而散。
“谢杜给事帮我解围!”笙姑娘心怀感激,盈盈一拜。
“不过是仗着父辈的纨绔子弟罢了,区区小事。”他摆了摆手,不放在心上。
“笙无以为报,不如替给事弹奏一曲如何?”她邀请他到房中听曲感谢。
“笙大家的琴艺登峰造极,我胆敢独享天籁,不如就在此奏上一曲,让众人也过次瘾,岂不妙哉?”
“这…也好!”
她笑着点了点头。
(4)
“今个儿不是休沐,静之怎么有空过来?”正在调琴的她惊喜的站起身,沏了杯热茶,茶香四溢,热气袅袅却挡不住对面端坐的面孔。
“去御察院办事,顺道路过,觉摸着好久没听笙姑娘弹琴了,不自觉就走了进来,可有叨扰之处?”将茶端起,轻轻吹了一口,然后浅尝辄止,清茶妙曲亦是有趣,他如此想到。
“怎么会,我高兴还来不及,真好最近新练了曲子,我弹于静之听!”她从未如此的高兴,连对方的回话都顾不上,小跑着到了琴架。
杜默还待说不急,就听见琴声响起,于是无奈摇了摇头。
琴音一改往日的清脆悦耳,反而有一种欢快的感觉,好好似山间清泉咚咚流淌,甘甜清澈的泉水每过一处,两旁的青草便会更绿一分。
“如何!”一曲终了,她希冀的望着对方,迫不及待的问道。
“我可不懂音律……”本来他想说自己无权评价,但是看着那双明亮细长的眼眸,又不自觉改了口:“但是笙姑娘这首曲,就算是聋子都要拍手叫好。”
“静之就爱说笑。”她得了称赞,喜不自胜,看着正在品茶的年轻言官,鼓起勇气问道:
“静之为何不做诗词呢?”
“幼年时倒也做过不少浮华的诗词,还得了不少称赞,家父见我整日里为此沾沾自喜,骄横跋扈,便禁止我在冠礼前做诗词,还让我改名为默,字静之。”
他说的随意,她却听的认真。
“初时不了解父亲的苦心,后来年纪大了,渐渐理解了一些。等行了冠礼后,也重新写过一些诗词,总觉不如意,后来入京赶考,一路上所见民生凄苦,愈发觉得杜拾遗之心胸永生难以企及,自己永远也做不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句子,于是索性绝了诗词之心。”
“静之定是能名留青史的好官!”没想到他不诗词的原因竟然如此,这让她讨一首词的愿望落了空,不过也因此更敬佩其为人气节。
“不过是一无能之辈罢了。”他哈哈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那曲呢?”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什么?”
“静之给我做首曲子吧,这样也没有违背你不做诗词的原则!”
杜静之一时愣住了,听人曲子听久了居然要亲自写一首赠予。
苦笑着也不知是该同意还是拒绝。
(5)
又是一年上元时。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摘星阁一如既往的热闹,花魁门争香斗艳,文人骚客聚集于此,诗词攀比,一片浮华盛世,纸醉金迷。
笙姑娘弹完两首曲子,下了台来,抱着琴背靠木门,想着那个叫杜静之的年轻人好久没来过了,莫不是自己叫他作曲,让他生了厌?那真是得不偿失,她叹了口气,打开阁门,回到了房间。
“姑娘,有客人在等。”门口的小丫鬟怯生生的说道。
她愣了一下,啪的推开房门,把那小丫鬟吓了一跳,向来沉稳如水的笙姑娘怎么突然如此急躁。
她却顾不得外人看法,急匆匆的入了房间,果然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
许久没见,他似乎有削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头发也不像以前那样梳的一丝不苟,反倒有些杂乱。
“静之怎么有空过来?”她强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尽量平静的说到。
“想起好久没听笙姑娘弹琴了,便过来看看。”他笑着说道。
“听琴难道可以空手来吗?”她看着对方熟悉的笑脸,突然生气。
“额…”他一时无言,有些不明所以。
“曲子呢,静之可不要忘了呦!”
“怎么能忘,这些日子潜心研究曲谱,总算有些心得,给你的曲子已经写了一半了”他挠了挠头发,有些不好意思。
知道他还将事情记在心上,笙姑娘转怒为喜。
“不过,可能还得一阵子才能给你…”他犹豫道“我可能会有些忙。”
“不碍事,只要静之省得就好。”
“如此,便好。”他安了心。
(6)
她终究是拿到了曲子,在迁都江南之后。
世事变幻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她在凉亭上抚琴,赏着绿叶红莲,不自觉的又想起京城西郊的竹林,一样的盛,一样的红。
曾想相邀赏桃花的那人,自上元节后再未见过。
“杜默杜默,终究选择的不是默。”她叹了口气。
“礼部给事中杜默,杜静之上书直言陛下九大过失,责令陛下认真改过,负责国之将亡,陛下盛怒,骂其为沽名钓誉的小人,危言耸听,廷杖四十,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边关城破后,她收到一封染血的曲谱,哭着奏到一半就不能继续,并没有悲壮热血,也没有凄哀婉绝,曲风一如既往的适合她,轻快明亮。
多年过去了,重新翻开曲谱,其上的字迹方平端正,历历在目。
她轻弹第一个音,如水珠入池,荡开片片涟漪,一切又好像回到了那年科考后的日子,仿佛一场旧梦。
(7)
“笙姑娘芳鉴:
入关半年有余,时常忆起京城。塞外荒凉,万里黄漠,唯有胡笛悠扬。阳春三月,此地却依旧是白雪皑皑,长安城的桃花,还开的盛吗,想起上次短暂的欣赏,竟成绝响,默心中唏嘘。近来无事,埋头研究音律之道,愈发感受到班门弄斧之羞,蹉跎数月不敢下笔,然而念着同笙姑娘的约定,勉强写一首曲子,笙姑娘答应过我不会嘲笑,如此想着,便安了心。离家千里,愈发思念,时常想起朱雀街包子,摘星楼前的青石桥,还有上元节灯火通明的画舫。只是遗憾,许久未听得笙姑娘弹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