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第壹年

 如果问我这辈子我都无法忘记的日子是哪一天的话,我想我一定会回答是我离开轻水村的那一天。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似乎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尤其是像我这种出身贫寒的人,大约读书入仕这条路是我唯一可以出人头地的机会。且读书人一旦有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功名,总是有些特权的,更何况我哪里是个甘愿一辈子庸庸碌碌的人?我从来不遮掩我想摆脱现状的愿望,所以我发奋读书,只求可以一日金榜题名得以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和无人敢轻视的名分。

 我在十六岁那年取得秀才之名。虽并仍没有一官半职,但在乡下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不仅受先生青眼,更被村民们礼遇有加。然而我并不满足现状。我要的是三年后榕城的秋闱甚至是京城的春试上的一鸣惊人。

 十年寒窗,日夜苦读。我不知道别人要有多大的毅力和决心才能坚持下来。而我,除了对更大的权利和更好的未来的渴望以外,还有一个人是支撑我走到今天的动力。她就是苏羽。

 我不知道别的女性是什么样子,虽然也曾听说过当今皇后雍容大度不愧为一国之母,也曾听说京城定远侯夫人天香国色是出了名的美人儿,亦知道榕城赵举人夫人泼辣刁蛮但是持家有道,也见过乡下女子唯唯诺诺却把家中琐事打击的井井有条。但是在我的心里,所有的人都比不上苏羽。

 苏羽在我心中是最好的女子。十年苦读有她相伴都好像并不漫长,有她在身边同甘共苦,我甘之如饴。

 我离开轻水乡那天,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花开的漫山遍野。渡口边灿若云霞的桃花像是把碧水都映成了红色。

 我说,苏羽,我喜欢你。

 我说,苏羽,你等我。

 我说,苏羽,等我娶你。

 苏羽含笑点头,她说,我相信你。简单的四个字,却直接戳进我心里。

 小船起航,离近水村越开越远,也离苏羽越来越远。可不知为什么,静立在桃树下荆钗布裙的苏羽却印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没在忘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佩服古人的智慧,短短十六字,于苏羽却是再贴切不过的。

 彼时,我和她都不知道,这一次,竟是永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要参加的是秋闱,倘若过了便可成为举人。成为了举人才有资格吃国家的饷银,才有资格去京城参加殿试。

 我选择在春天就去榕城,自有自己的考量,早些去可以和一些有学识的学生打好关系,和有才的人在一起提升自己,而且倘若一起去京城参加殿试,多个同乡多个照应,毕竟古人有云,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

 我在榕城租了一件小小的房间,在读书之余也结交到了三五个好友,多是些贫寒却有才华之人。偶尔一起谈诗写文,倒也自有一番乐趣。

 秋闱不愧是礼部亲管的考试,连自负有才学的我都觉得略有难度。不出所料,这一次很多人落榜。最后我所结交的人里,只有我和黎源的陈浩得以通过成为举人。令我不解的是那个和我结怨的刘启也过了,说实话,刘启的才学着实不咋地,我们甚至私下讨论过依刘启的才学,是连秀才都不够资格的。

 不过我没有心情管刘启怎么样的。放榜那天,我和陈浩的住处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很多人来恭喜我们。榕城的赵举人还送了我和刘启一人一笔银子,说是贺礼。我和陈浩推脱一番便收下了。

 陈浩选择了回黎源,他说他清楚自己的能力,过几年再进京,自此,我与他分开,北上京城,满怀理想和抱负。

第贰年

 齐宁走的时候我去送他,轻水村的小渡口开满了桃花,我站在桃花树下看着他消失在天际,一瞬间泪如雨下。

 我和他算是青梅竹马,这个词还是他告诉我的,我清楚他的理想,所以我选择不牵绊他。虽然父亲对我说尽管我们乡下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但我一个姑娘总不好这样一直这样没名没分的,话里话外的让我要个名分。可我选择了缄默。我相信他有他的打算,我相信他的未来里有我。他奋发苦读时,我做不到别的,便帮他剪剪灯花,研研磨。

 他离开那天对我说,等我回来娶你。

 我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对他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愿你不负我。

 不出所料的他顺利中举,可他没有回来。听同乡去城里做买卖的人说他直接去了京城,他让人捎话给我,让我等他回来。

 但是随着他中举,我的处境却不同了。以前村里总有些我和他风言风语,可自从他中举后,村里的人不仅去向他的母亲道喜,也有人来找我。比如村东的刘家二嫂就说,小羽啊,我就说你是个有福气的,这等着齐宁…啊不,齐举人回来啊,你可就是那举人夫人啦!也算是苦尽甘来。众妇人附和。好像从前在背地里耻笑我的另有其人似的。

 我只笑笑没说什么。其实我并不太会应付这种情况。后来我也听到有妇人姑娘们议论,你看看她,傲气什么,这还没嫁呢,谁知道人家还要不要她,嘁。我选择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依旧与她们保持着表面的平和。

 同时我也开始了我漫长的等待时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轻水村小渡口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去那里,一待就是一天,看过了村口小渡头的夏花冬雪。

 一年的时光匆匆走过,没多久又到了阳春三月。去年的三月我送走了他,今年的三月他远在京城参加春闱。我想他大概很快就会回来了,过了也好,不过也罢,总该回来了。

 可是世事无常,他没过,也没回来。只托人送来书信一封,我同他一起学过几日,懂一些简单的字,他便用简单的言语告诉我让我等他,他在京城准备三年后的春闱。

 那一年的小渡口,在我心中始终是略带阴翳的。但是我还在等,因为我相信他。

 只是母亲总是用担忧的目光看着我,偶尔叹气。父亲则说,不知是是随了谁的脾气,老顽固。可是父母亲却没再逼我,我莞尔,我知道父母亲是爱我的,内心也有些愧疚,大概我就是不孝女吧,我还是固执的等着。

第叁年

 在去年的春闱中我还是落榜了。虽说早已经知道春闱困难重重,自行科举至今三百余年,也不过前朝出了个少年状元柳志和,他是出了名的天才少年,一次就过了秋闱和次年的春闱。可内心还是有些失落的。这大概就是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我自嘲的想。

 我曾对苏羽誓言要上得金殿。于是我在落榜后并没有收拾行李离开京城,而是在我投宿的同福客栈住了下来。我不甘心就这样回乡。三年,再给我三年,我一定锦衣玉马去娶她。

 我在京城住下,依旧是日日勤学苦读,丝毫不敢懈怠。可是每当夜里,总有一种名为孤寂的感觉蔓延上心头。我总是会走神想起苏羽。她在干什么呢,是在剪纸样子,还是在绣花,亦或是休息了吧?

我知道我应该把心思专注在四书五经上,可是,我想苏羽,非常想。

渐渐的我发现我不能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这是京城,一切吃穿用度的花费远远高于我家乡的那个小山村,我的银钱明显见紧了,于是我决定,我得做点什么赚点钱。

最终我在离开家乡的第三年,和同福客栈的老板说好,定下了协议,我交了两年的租金,我在同福客栈门口处租了一小方地方,一桌一椅,替人代笔写写书信。虽然收入不多,但也比做吃山空好。

于是人们渐渐知道了同福客栈有位代写书信的先生,那些离开家乡来京城闯荡的苦命人,也常来我这里让我代写封家书。

我在同福客栈代写书信的日子里,听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有一些还蛮有意思,我便在闲暇时光把它们加工处理写成了一个个小故事,装订成小册子。时间久了,那些承载着不同人不同故事的小册子,竟也占据了我书架上的一部分位置。

可是好景不长,同福客栈的老板沾染上了赌瘾,我看着他把家财一点点败光,最后竟落得变卖店铺的下场。虽然心中感慨,我也无甚办法,我更担心的是我预交的两年定金。呵,何时我竟也成了这种人?

店铺在秋天被变卖,在冬天重新装修开业,可是不同的是店里供奉的关二爷变成了管仲。

虽然新的东家说我和同福客栈老板的协议转给了她,她可以让我继续在店铺门口代写,可我内心还是挣扎的。最终我败给了现实。原来,在外不是靠朋友,而是靠银钱。

新的店铺名字叫明月楼。明月楼的老板是吴妈妈。吴妈妈说,读书的,没想到你还不全是迂到家啊。

我只能苦笑。

她继续说,你和同福那个杀千刀的老板的协议虽说转给了我,可是我是做什么营生的你也知道,我说不同意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不过看在你一个人孤独可怜,妈妈我就当日行一善了。你就搬去柴房那边住吧。

我知道这是吴妈妈莫大的让步了,赶紧谢过了吴妈妈。

吴妈妈接着说,虽说柴房离我的姑娘们的住处挺远,可是你也别想打我姑娘们的主意,否则,哼哼。

我连忙说,不敢不敢。我有娘子的。

吴妈妈听完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说,有娘子还不快些回家去,在这里耗着干什么,又不是凭谁在京城耗得久给官做。

我说,你不懂。

她说,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你安安分分的,住处和你代写的地方我都给你留着,不然你就赶紧滚蛋!

自此,我在明月楼中住了下来。

冬至,我遇见了一个同是轻水村的同乡。他说他是来京城去探亲的,他有一个不知道拐了多少弯才略沾亲带故的表哥在京城安和王爷的府里做门房,言谈中却颇有些自豪的感情在,仿佛他表哥不是门房而是安和王爷一般。

他问我近况,我自然是说一切都好一切都顺遂。

他说,别怕,你要有什么事儿去找我表哥,就说是榕城轻水村田二的兄弟就行。

我应付道,好的。心中却不以为意,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可在京城这种地方,七品官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后来一次吃饭时,他对我说,苏羽让我告诉你家里一切都好让你别担心。

他说,自从你走后,苏羽常常在渡口一等就是一天。

他说,兄弟,别怪我多嘴,要不你还是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她吧。

后来我带他去了明月楼,但是我没有留宿他,他拿不起那里的度夜资,而我是舍不得。

后来没过多久他就走了,他来像我辞行那一天,我给了他五十两银票,让他代我交转给苏羽。

第肆年

 我等了他多久呢?四天四月还是四年?时间在等待中被拉长,我觉得自己在等待中慢慢麻木。时间,于我渐渐的没有太大的意义,有时候觉得一天都是那么漫长,漫长到我以为齐宁走了十几年了,有时候时间又是那么短暂,短暂到我觉得齐宁才刚刚离开我。

 这世间天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旧人旧事很快便湮没在时间洪流里,没有人再在我面前说着些奉承话,也没有人找我辗转打听齐宁的事儿。毕竟他人在千里之外,便这真的有什么他可以帮上忙的,也没办法。

 我觉得我被轻水村的世人遗忘了,其实这样挺好的,我一直都不喜欢成为别人的谈资。

 我仍旧帮母亲操持家务,偶尔去看看齐宁的母亲,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轻水村小渡头,看着桃花一年一年开了又谢。

 第三年的十二月,村里的田二说是启程去京城见他的一个亲戚。问我有什么想对齐宁说的吗。我说,你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让他照顾好自己就行。

 田二问我,你真的不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回来吗?你不害怕他在外面…

 我懂他的欲言又止,但是我对他说,我相信他。

 田二走了有两个多月,回到了轻水村。他回来的时候是第四年的二月,春风刚起,渡口的冰刚开始融化,桃树冒出了一点点嫩绿色的芽。

 田二回来给了我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说是齐宁给我的,还告诉我齐宁一切都好让我别担心。可我分明看到他眼神闪烁,像是有什么想说却终究没说。我也没有过多询问,谢过他便回家了。

 可是纸始终是包不住火的。听别人说是一次田二喝醉了,给别人描述了齐宁现在的状况。

 他说,齐宁现在可是发达啦。

 他说,人家齐宁现在住的可是明月楼!啥?你说你不知道明月楼是什么?哈哈,那你就没见识了吧。明月楼不就是那种地方吗!

 他说,明月楼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漂亮。

 我告诉自己这都不是真的。齐宁不是这样的人。可心中还是有一点憋闷,我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么多。明年,明年春天就是春闱了,我的齐宁快回来了,我相信他的。

 可是村里的姑娘妇人们却是变了。虽然没有人在我面前说什么,可是她们总是避着我窃窃私语。我能猜到她们在说什么,可是我装作不知道。我不想又一次站在流言的风口浪尖上。

 可总有人不愿意看你置身事外。又一次我经过一群窃窃私语的妇人们时,有人看见我就安静下来了,只有村东的刘家二嫂依旧在说,她身边的人扯她衣袖。她拔高声音说,我说的有错?她自己蠢!还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人家功成名就锦衣华服佳人在侧,哪里还记得她?要我说啊,这女人啊,就是得自重!

 没有点名道姓,但是我知道她说的是我,但我依旧沉默走过。一言不发。真是难为刘二嫂,山野村妇竟也知道这么多词。众人看没有好戏看也就散了。

 我只觉得很累,最初的流言,后来的奉承,还有现在的奚落。这大概就是人性吧。不过还有一件事儿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真的没有怨嘛,我说不清,有点茫然。可是我有怨吧,怨他留我自己承受这些。

 我坚持着自己的承诺,相信他。有真的相信的成分,但是也掺杂不服输和自己的固执吧。

 我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了。可我不能表现出来。我还是会去看望他的母亲,虽然他的母亲看着我的目光里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我还是会在小渡口等候,可是慢慢的走神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第伍年

 我住进明月楼以后,起初日子还是那样过,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最初的时候我和楼里的姑娘们井水不犯河水。毕竟我代写书信主要在白天,然而她们到了晚上才是真正做生意的时候。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和她们熟悉起来。其实她们都是苦命的女子,绫罗曾经对我说,如果不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又有谁愿意做这一行呢?我看到她眼里欲落不落的眼泪。

 和明月楼的姑娘们有了交集以后,我会在没有人的下午给她们讲一讲我听到看到的那些故事,姑娘们也会请我喝酒,我喝过她们每一个人的酒。我偶尔写一写诗词,读给她们听,她们说,你的词那么好,怎么就没有中个状元呢?后来我渐渐的不再代写书信,因为更多人喜欢我的诗词,偶尔我也卖卖自己写的小故事,日子过得去,甚至是小有余闲。

 其实明月楼的姑娘里,我和锦华的关系最好。她是唯一一个会给我讲讲她们生活的人。虽然我讲故事时她们会听,但是她们都对自己的故事讳莫如深。只有锦华,她讲别人,也讲自己,满不在乎,但是我看不出来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日子单调重复,蓦然回首才发现时间匆匆。转眼到了我离家第五年,我也迎来第二次春闱。我觉得这一次,我有信心的。可事实上迎接我的却是又一次失败。

 这一次我没有了上次的淡定,因为连刘启都成了进士,封了个小官去承州赴任去了。他走之前特别来找到我,说了很多话,无非就是奚落罢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连刘启那种草包都可以,而迎接我的却是一次次失败。难道,我连刘启那个草包都不如?生平第一次,我开始怀疑。

 发榜后,我过上了醉生梦死的日子。有一天我在明月楼喝多了,醉意朦胧中,我看到了苏羽。

 第二天醒来,锦华在我身边。她问我,苏羽是谁?

 她说,你昨天一直都在叫她的名字。

我不说话。

 她也不在意,反而昂起头来问我,是我美还是苏羽美?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后来我和锦华之间好像和以前一样,可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我不懂。她还是会来我这里听故事,也会给我带酒来,甚至偶尔避过吴妈妈的眼线留宿在我这儿。

 我唯一一次和她发脾气是她拿我的《中庸》垫了桌子脚。那是我第一次和锦华发脾气,最后她流着泪说是她错了。后来,她问我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我没说话。是因为那是我的理想还是因为那是八年前苏羽攒了好久银钱买给我的?

 第五年的十月的时候,京城的菊花都来了,满目金黄,可是我忽然想念轻水村小渡口的桃花了,我忽然想回家了。我把这个想法说给锦华听,她听了以后说,走吧,跟我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是走是留一直是我自己决定的。我想,我告诉锦华,无非就是希望她能挽留下吧。可是她没有。我不知道我要怎样回去面对苏羽。

 我走的那天,明月楼的姑娘们每个人给了我一小锭银子,她们说路途遥远,希望我照顾好自己。锦华眼圈红红的,还拿给我一身绸缎衣服,却只是对我说,走吧。

 可我最终也没有在过年前回到家。我想,一千二百里的距离,着实长了些。

第陆年

 我的日子愈发艰难了。第五年他还是没有回来,这一次,连音信都没有。村里的风言风语一直不断,且有越来越烈之势。有些人,像村东刘家二嫂那样的,看我的目光里有着明显的幸灾乐祸。好像我真的像传言那样被抛弃了一般,可我不明白,就算我被抛弃了,与她何干呢?

 父亲为了我的固执没少生气,最终却也没有什么结果。母亲是个传统的唯唯诺诺的女子,在我和父亲的争吵冷战中,只会抹眼泪。甚至连他的母亲也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小羽啊,你是个好姑娘,是我家齐宁那个混小子对不起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他呢?我觉得齐宁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真的,他不是。

 第六年,我听说他回来过,不过已经在二月份的时候就走了。我隐隐有些绝望了。不过转念一想,怎么会呢,他若是回来,怎么会不来见我们?相比,那是传言吧。对的,一定是是传言。后来一个叫陈浩的,说是他的同窗,给我送来几十两银子还有一句一切安好,说是他给我的。

 父亲渐渐年纪大了,农活有些力不从心了。我知道我的事儿也使父亲迅速苍老下去。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的我,已经困在里面出不去了。我就和家里搬到了小渡口,用他送的银子,摆了个棚子卖些酒水,日子过的倒也还可以。没人的时候我就对着江水发发呆。它会流去哪里呢?又有什么人会能看到这条江水呢?会到京城嘛?明月楼的姑娘们会不会也能见到这条江流?

 那是第六年的三月三,每年这个时候附近七里八乡的姑娘们小伙子们会在一个村子过桃花节,今年是在我们轻水村。今年轻水村的桃花也开的很是美丽,映着姑娘小伙子们年轻的脸庞。

 我是在三月三桃花节时遇到的韩清。我没有去参加桃花节,或者说我没有参加过那种略带有相亲意味的活动。依旧是在我的小棚子里卖我的酒。我听到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的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他看到我,含笑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如花似玉为谁留?

 我恼他的轻浮,转头没有理他。我觉得他白瞎了一副好皮囊,白白浪费了那副君子端方的模样。

 他倒是不以为忤,依旧不依不挠的问,今儿是桃花节,小娘子可愿与我同去?

 公子愿意去就请去吧,小女子还有事,便不去了。我不冷不热的回复。

 他说,年年参加些桃花节都大同小异,倒不如在此饮一壶酒,看看这山水,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此后韩清常常到这里来,点一壶酒,一坐一下午。我也从一开始对他的爱理不理到后来与他闲谈。不知不觉间,韩清渐渐介入了我的生活。不过我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乡下的规矩虽然没有城里严格,但是男女大防依旧是底线。

 韩清听了我的故事,叹我傻。他说,如果他是齐宁,必不会六年不回家。

 我说,可是,你不是他。

 他一愣,说,是啊,我不是他。

 有一天他说,你听过节妇吟嘛?那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说你喝醉了。

第柒年

 我终究没有在第五年赶回家乡。我到了榕城时看到榕城最出名的说书人在说故事,我听身旁的人说这是有原型的,就在轻水村。

 故事里的书生在京城锦衣玉带高头大马,和每个达官贵人拱手寒暄,和每个带着香风的姑娘调笑。而他家乡的娘子布衣荆钗,还在等他回来。

 我听完以后在榕城逗留几天,终究还是没有去找她。直到最后我决定离开回去京城时,按捺不住还是远远的看了她一眼。那天大雪纷飞,天地一白,苏羽站在小渡口,我看着白雪落满她的头发,染白了她的眉头。一瞬间我觉得我和她一起就这样到了白头。后来我找到陈浩让他帮我捎了些银两给苏羽再捎一句一切安好,然后我离开了榕城,再也没有回来。

 回去京城后听说明月楼来了个贵人。他是刚调回京的王大人。王大人看了我写的诗词还有文章,借着酒意对我说如果他还是主考官,怎么也要给我个进士当当。贵人们都是通情达理通音律的,所以王大人喜欢拿我的词回去鉴赏。只是每次王大人拿回去鉴赏没几天,士人举子们便开始传唱王大人的新词,这件事,只有锦华知道。

 锦华问我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说这词是你的?

 我说,你知道内情,你信。可是别人呢?一个风光的大臣,一个落魄的举子,你信谁?

 第七年的时候我收到一封家乡的来信,说是搬到了邻村,如若回去,请到如下地址去寻找,我看过之后把信烧了。

 同时王大人也不再鉴赏我的新词,因为有人笑他有十八房妻妾却还写这般酸苦的情诗,王大人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但是,今年我的词开始在京城的每座花楼画舫里传唱。我不在提读书的事,每日和许多人一起喝酒,醉了,就歇在锦华在后院的房里。

 后来在一次王大人在锦华房里过夜后告诉我,刘启的姐姐是诚亲王最宠爱的小妾,然而上一次的春闱中,没有我的考卷。

 我说,与我何干呢?已经没什么所谓了。

 后来我渐渐的连新词都写不出了。很多人都传,住在明月楼的那个书生疯了,因为再好的词,他也写不出下半阙。我也不为何,下半阙总会变成一个莫名其妙的地址。但是明月楼的姑娘们依旧坚持唱我写的词,即使只有上半阙。我很感谢她们,大概只有她们,还能让我在这偌大的京城感受点温暖,可我除了感谢也什么都做不了,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第捌年

 我的日子一天天乏善可陈,没有什么新意。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韩清,但是自他酒后失言后他消失了几日,再出现时和以往并无二样。

 我一直没有齐宁的消息,毕竟,从榕城到京城太远了,他的消息几乎传不到这里来。

 父亲得了病,总是也好不了。母亲哭着对我说,你爹这一辈子也就放心不下一个你,既然他不回来了,你又何必虚耗这些年华?纵然你年纪大了,可是找个普通的人家做个续弦也是可以的。

 我看着母亲一阵恍惚,看着她的白发和皱纹,想起父亲略弯的脊背,我还是点头,说了好,声音轻的让我怀疑它会不会刚说出就散在了风里。

 后来我搬家了,去了别的村子。父亲托媒人找了个鳏夫,没有孩子。母亲说,鳏夫便鳏夫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况且没有孩子,挺好的,挺好的。母亲拍着我的手,不知道是安慰她自己还是安慰我。

 媒人与那个鳏夫说好,定了大体的日子,定在明年桃花开的时候,他说,三月中旬吧,最好的时光。我最后还是托人去城里寄了一封信给他,信里是我的新地址。可是我没有等到他的回信。

 随着秋天的到来,我病倒了。我平时身体一直都挺好,大概如此吧,才真正体会到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感觉。我缠绵病榻很久,病一直没有起色,久到冬雪簌簌落下,久到柳树抽出新芽,我的病还是没好。

 村里的郎中来了,把了脉却只是摇头。后来父母从城里请来了大夫,大夫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啊,开什么药方都不过是疗养罢了,去不了根。

 有一日,我忽然觉得我的病不治而愈了,我像是回到了病倒之前的日子。快三月了,桃花打了花苞,我也快要嫁给别人了。忽然,我想看看桃花盛开的样子,母亲说,快了,就这两日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我忽然脱口而出,娘,如果我死了,就把我葬到轻水村吧。母亲斥责我,胡说什么!我说,没什么,就是一时被蒙了心智罢了。

 可是我最后也没等到花开。

 那天晚上我的病急转直下,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很文艺的词,也是他曾经教给我的,回光返照。

 不过那天的梦里我看到了轻水村的小渡口,他站在桃树下,桃花开满枝桠,如云如霞,沉甸甸的堆满枝头。他在花下对我笑,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他说他再也不走了。纵然是梦一场,我也愿意就此沉沦。

 后来我到了忘川河,奈何桥。地府里触目可及的都是昏黄色,颜色浓稠的似乎化不开。老妪佝偻着腰递给我一碗汤,我接过,却没有力气举到唇边。

 我看着有什么落入汤里,荡开一圈一圈的波纹。老妪说,姑娘,喝了吧,前尘往事不过过眼云烟。

第玖年

 我的日子乏善可陈,整日整日的醉生梦死。

 锦华说,你回家吧。我笑,家?我家不就在这里么。锦华不在说话,只是看着我,似乎有很多想给我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第八年的时候,我忽然特别想看看轻水村的桃花。可是也只是想想罢了,我告诉自己,桃花而已,哪里的不一样,就算不一样,京城繁华地,桃花也比别处好看的。

 第九年的时候,六月,锦华说,我陪你回家吧,我想看看你说的轻水村是什么样子的。

 我觉得她是胡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去那小乡下做什么。可是她冲我撒娇,我终究是答应了她。但是我不觉得她会真的去那个小山村。

可是在我们约定的启程日子前,我遇到了一个老乡,他告诉我一个消息。他说,苏羽死了。我说,你别跟我开玩笑,苏羽搬家了,你怎么知道她的消息。

 他说,齐宁,苏羽真的死了,就葬在轻水村。

 他说,齐宁,她的就在小渡口,她爹娘说那是她生前最常去也最放不下的地方。

 他说,齐宁,她下葬那天,刮了很大很大的风,小渡口的桃花全都谢了。

 他说了很多,我却不记得了,我想,后来的我大概又喝多了。

 第二天,我坐在明月楼的楼顶,看着远方,我看着一群大雁从北往南飞去,我忽然特别特别想回家了。我叹了口气,回家,那就回吧。我的背后长出血红色的翅膀。

 在我和大雁一起往南飞的时候,经过明月楼三楼锦华的房间,她没有关上窗户,我看到了她的卖身契,原来她真的赎身了,我以为她说跟我走只是说说而已。我忽然很内疚,我不知道锦华会不会难过,我要走却没有带着她。

 大概我真的是个极不负责任的人,不论是对苏羽还是锦华,可是我这一生实在是太过漫长和艰辛。

故事的最后,我没有遇到苏羽,也不忍再见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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