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君来

死亡似乎还那么遥远,而看到身边人死去时,死亡却又那么近。这个直面当下的问题从脑仁里蹦出来,不为如何往生。

“张秋宁死了你知道吗?”

“怎么会?”

“我也听说,有个同学跟他有联络。”

“怎么死的?”

“说是肝昏迷。”

潘夏电话里告诉我张秋宁死的消息时,好像在说一个既熟悉又不太相干的人,弦外之意判断我的反应。我竟然没有被意外引发惊讶和激动,潘夏有备而来,我却无意招架。

高中时我们就是自称江湖“四马帮”,行走在老城里小有名号,已经多少年没有见面,包括和潘夏也有几年没见,和张秋宁有过之而不及。还有另“一马”是谁?我脑筋短路名字突然想不起来。

“人怎么突然就死了?”我全无意识重复疑问。

“说走就走,你还想怎样,说死就死,死都死了。”潘夏在语音另一头音调很懒散。

培养我们发育成长的那个老城,山水环抱春华秋雨,我们几个人自认天赋充盈互相提携,成天腻在一起,以为学必自成。眨眼多少年,如今四马帮,一个死了,一个找不到,也只有我和潘夏偶尔联系,电话几乎一两年才打一次。平常一不做生意,二不搞关系,三不一起玩,过年过节聊聊已经不错啦。老城里的老同学见面越来越少,特别是我后来去了大城市,时间和空间大挪移。随着爷爷一辈的亲人逐渐走光,我只在每年扫墓的时候回去看看,马路上碰到人打打招呼,不会刻意找谁,甚至躲着人,怕见到过往熟人。偶尔听亲戚朋友说起两句,更多时候在梦境里常常演绎那时为了的过节。打架、喝酒、轧攀西。

张秋宁比我们三个都灵,最起码早熟,高中毕业他读了二本的大学,而我在补习班又坚持了一年,熬进一个三本的学校。人家上班挣钱我在找工作,人家攀西一个接一个换,我还没有醒过味儿。

 “听说他没结婚,一个人走的。”

“清清爽爽,起码没老婆不用带着孩子改嫁。”

“那谁会料到,到底比不得我们。”

“你急,一毕业就结,一结就生,一生就是两个,放不住。”

老一辈人故去似乎当然之事,同辈人死于不该死的年纪总觉可惜,难道我们这些痛并快乐活着的人赚到了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张秋宁是有一年我从外地回家过年,马路上见他挽着个小攀西,两人摇晃在老城城隍庙一条街灯红酒绿的光影之中。他瞥见到我有点意外,还想把女生往后藏已经来不及。见我一个人,他也没跟我介绍,说什么时候约个女生出来一起唱歌喝酒。

“两个人玩没劲,四个人玩热闹。”他说,那意思试探下我还是不是不未沾人间荤素。

那时候我还很懵懂,喜欢一个人闲逛。我恍惚以为他说的是四马帮年代,四个男孩,总有强势的去男生角色,弱势的去女生角色。他像老大,我像小四。那年暑假,我们四个去山上一个湖边野游,见四下没人,当即互相扒光衣服,蹦入水中。湖水依旧冰凉,温差激得几个人嗷嗷直叫。

“小心来人把我们衣服偷走。”不知哪个说了一句。

“偷就偷吧,口袋里没有半毛钱。”

“有钱倒好,没了衣服你光屁股回去啊!”

“我们就当野人,这么好的地方值。”

“你死了就埋这里!”

也不知怎么进了高中没多久我们四个就越走越近,直到此刻订立“湖上之盟”。脱光才见到谁的身板更厚实,我们互相取笑没个完。张秋宁发育早,胸脯两块肉很厚实,引人浮想联翩,惹得我们憋不住上去摸一把。

“摸我的没用,等你们找个攀西动手还差不多。”

“你小心手被人剁掉。”

青涩年代的往事已化作酸酸甜甜的记忆,偶尔冒上来抿一口,比老酒的味道更醇。

这会多年过去,我很不甘心,不就是找个女生出来玩玩吗。于是我先答应了他,别让他身边女生小瞧。我挖空心思琢磨找谁出来玩,灵机一动想到很讨喜的远房小表妹,小时候一起玩还老欺负我,现在大了该有所不同吧。每次回来都见面,她肯定愿意。管她假不假,头发脸蛋说了算。

“上手了吗?”张秋宁伏耳问我。

我故作深沉不说,因为那是他说的所谓“上手”我那时确实只能凭想象。不知道他已经上手多少个,如此肆无忌惮,他身边那个浓眉粉腮女孩就上手了?越是扭捏作态越上手快,这话他跟我说过。

他是不是对我表妹有意思了?像草原上的雄性动物,不断扩充“后宫”地盘?显然跟他一起出来我肯定吃亏,看着人家又搂又抱,我只能贴表妹更近一点。表妹明白其意,很是配合。我怎么干这种傻事。我表妹没他攀西抢眼,怎么看走眼了?我表妹可以,他不行。起码我在的时候不行。反正我看他攀西很娇劲,他看我表妹很起劲。我很无聊,他们三个都很嗨。

后来几年,我考研进了大城市,早已忘了这些鸡零狗碎之事。偶尔碰到表妹,谁也没提起这事,她不愿意提,我不愿意问。总有亲友耳语风传,说她和我的同学有一阵子在一起。我总笑而不答,或说句说挺好的。我无意做红娘,却干了一桩穿针引线的活。我只是对张秋宁有想法,甚至怪罪他。他会有所歉疚吗?其实大可不必,难道因此就不愿跟我见面,甚至不联系,以至于生死相隔之际都不说?死了都不见?

他不会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我,当时就可以看出来,我很尴尬。我只有羡慕他的份,恨自己发育迟钝,脑子不够强壮。男有情女有意,我反为成全一桩好事暗自窃喜,不想却变了味,朋友不成亲戚不做。

这之前他还曾经跟我借过钱,钱不多,相当于一个月工资。他说要还赌债,我不会信以为真,多半花在女人身上,这点脑子我不笨。他没好意思说,我根本没指望还,只当我给他的“学费”。我没什么钱,但我那时也不花什么钱,他东拼西凑借钱也可怜。后来听说他挣大钱,自然“忘了”曾经借小钱的事,谁也不会计较。我不挣大钱,但不缺小钱。他是哪种有点钱就要花的人,钱多花得更多。他说钱不花这里就得花那里,花的值就行。值不值的事没听他说,到他死的时候他觉得值了吗?我还没活够,他活够了吗?

有段时间我很愿意看着他一个一个换女朋友,以为患上“观情癖”,即使他不直接跟我说,我会从其他地方打听。事实上除了我表妹,那之前的事他都会主动跟我说。接下来逐渐失去联络,我们也不再关注对方,本来四马帮一毕业便解体,我和他似有似无的“两人帮”也稍纵即逝。等我完全明白他的套路,以至于想学他的样子交女朋友,真怕让他知道会笑话。

说得更确切些,是我不愿意见他。他的死留下太多空白,我想去填补,不知道在这七八年时间里他都穿越了多少场风光人情和怪诞世事。他发育那么好,我却先天不足,自卑有余。他说我大器晚成,引导我,潜意识里刺激我,以至于以死给我上了最终一课。

他的死反令我不甘心,他的套路繁多,百毒不侵,怎么最后玩死了呢。于是我约了个时间与潘夏喝茶,希望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更多想到老同学好久不见,怕到时间一长,又要成追忆。

“你既然知道他死,肯定还知道些什么。”能从潘夏嘴里挖出更多最好。

“他跟你走得那么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还问我。”潘夏埋怨我。

“咳,很遗憾。那你听谁说的?”很多事他不会知道。

“另一帮同学,你看以前关系好的没联系,关系一般却有联系。”

“都是大家传来传去,没确切点的事。”

“你可以问别人,家里人也行。”

“还有谁跟他走得近?”

“韦明啊,你忘啦!”

终于想起那个失踪的韦明,那时他老骑辆摩托载着张秋宁到处兜风,很有范儿,不知追到多少小城的女生。毕业后他们两个走得更近,韦明摩托车后面带的经常是张秋宁而不是女生,后来换成张秋宁带韦明。再后来有人看见那辆红色摩托后面变成了女生,而不是韦明。难怪,张秋宁学会了骑摩托,常借韦明的摩托出风头。韦明那时候已经不大骑摩托,太危险。家里人经常听说摩托车祸的事,所以他乐得借给张秋宁骑。不过张秋宁见好就收,危险的事情他不干。那阵疯头过去后,他就玩别的花样。

“但韦明失踪了啊!”

“鬼扯,我听说出了什么事,跑路的。”潘夏又说。

“他能出什么事?生意上的事还是哪个道上的事?”

“听说做什么钱生钱的生意,亏了还不上。”

“他们两个后来搞得比较近,说不定有什么牵扯。”

琢磨不清所谓肝昏迷,于是上网查,居然又叫肝性脑病,“由严重肝功能代偿不全引起,以代谢紊乱为基础的中枢神经系统综合征。其主要临床表现是意识障碍、行为失常、思维混乱和昏迷,还会出现幻觉、恐惧和烦躁。

吓我一跳,只听说脑子会昏迷,怎么肝也会昏迷。难道张秋宁最后精神失常?如果这样,他的的确确最后无法和人联络和沟通,何况我们这些“失联”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还有他那些情人。这一过程会持续多久?但愿他少受些罪。

潘夏说真不懂他怎么年纪轻轻患上这个毛病,有可能平常不太检点,加上赌博,生意破产,耗尽身心精气。要么本来就有肝病,可能吃错了药,没好好治疗,逐渐加重恶化。

“不太可能,我总觉得不像,见不得人好,你栽赃。”我说,“他有个姐姐我见过一面,能问问她就明白了。”

“别去揭人的疤,已经过去的事。”

哪个版本的结局更真实?想当初他多聪明活络,大了以后偏不落个好?韦明架势欺人,他却威势逼人。欺人不行,逼人反而有敬畏和依附感。他成为悬于我脑中的提气醒脑膏药,常常贴,逼我赶不及追。从第一课开始,追到最后一课,却已入尘埃,望尘兴叹。

我念念不忘张秋宁那个夏天展露发育的身材和胸脯,征服女生同时征服男生。凹陷的眼窝和突出的眉骨深邃不可测,看多了让我产生一时幻觉,以为自己也高大魁梧起来。但我不要征服谁,我喜欢看他的征服戏码。

“你这脑子好使,倒过来让别人费劲。”张秋宁坦然而笑。

“你自己修炼好,不愁没人看你。”我说。

“这话张秋宁和韦明有本事讲,想修炼可长不出来。”潘夏不以为然。

“小子们,看将来的造化吧。”韦明说。

他说的没错,我摸爬滚打历练的这几年,与他们失去了联系。我不能在他们的眼光下卑微爬行,乌龟也有乌龟的脾性和尊严。等着瞧,暂且让兔子一边开心去吧。

张秋宁的女生没一个是班上的同学,我很好奇,班上有个校文艺队的女生很招人眼,他怎么没动手?张秋宁说她已经被同学们的眼触摸过无数遍,脸皮都磨出膙子了,他找不到感觉。

“再说,她说不定早就名花有主。”张秋宁满不在乎说。

“你一定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说。

“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我看她跟你还是蛮配的,胸脯挺挺,与你有得一拼。”

“刚刚拔地出土的大葱,又嫩又辣。”

他讲这话时像是已经品尝过无数,闻到味道没上口便溜掉。我一直想知道他的第一次跟谁,湖上之盟吹牛的事常有。这事可没人敢乱说。我总盼着有这一天,听张秋宁主动倒出所以然。因此那次约表妹四个人唱歌的时候,我眼见他已经变成熟男,俨然不是与初女研习而成,而是被熟女调教出来的。发育期的神采已然暗淡,少了从前跃跃欲试的张狂劲儿。此刻,他显然在调教身边那个浓妆艳抹的攀西,而且盯上了我的表妹。

我的表妹并非花容月貌,他貌似潘安却是书中人物。他那股子劲头就像被人开了苞的榴莲,香气四溢之时恶气横流,无时不在吸引垂涎的猎物。

“你表妹有人吗?”那天唱唱喝喝之际,他问我。

“你看不出吗,别问我。”我反戈一击。

“我懂了。”

他被谁“开苞”了,我很疑惑,他支支吾吾不说。隐隐约约像有个不大的老姐看中他这个靓小弟,提携他,他何乐不为呢。既然他难为情,我便不多问。难道这是报复心态?一次次回敬老姐的关爱?太无聊。

我宁愿相信他一上手找个对等的共同破身,瓜熟蒂落了无遗憾情结。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接二连三,从他嘴里说出来,不自傲、不轻飘也不猥琐。惟其如此,我只有干瞪眼听的份。


潘夏翻弄手机寻找可能和张秋宁有来往的人。

死了的人让我们相聚一起,为什么人死了我们才关心?如果没有张秋宁死亡的消息也许直到我死也不会再联络他。正如他的死触动了我的哪根神经,当然也触动了潘夏的神经,要不他不会主动告诉我。毕竟以前大家玩的不错,一眨眼,却有人先走。不为他伤心,只为自己伤怀。湖上盟约,光天化日下精光的人皮,化作一地鸡毛,云消雨散。

我努力回想记忆里的总总,不光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还有后来被隔断空白的日子,挖开记忆新鲜的坟墓,寻找生者和逝者穿凿互通之处。他死前一定想到过我们,也一定想到过我。即使他最后陷入昏迷和幻觉,我的影子依然让他挥之不去。

“那又怎样呢?想肯定想,跟你想的一样。”潘夏说。

“他会很难过吗?想见最后一面却无可奈何。”

“见了又怎样,你救不了他。也许他根本就不要人救。”

“起码安慰一下人家,总比孤独死去要好。”

“说不定他就要孤独死去,见到我们太没面子。”

“也对,活的人这么想,将死之人只求平静。与名人不同,自己想死,别人却要当摆设不让他死。”

他过往的那些攀西知道他死会怎么样?有人根本再不相往来,更不知道他死讯。有人可能从其他渠道知道,比如我表妹。还有他的那个并不老的老姐,肯定一直有联系。他住院会来看他,他死了会去送他。是不是我想象力太丰富,老姐对弟弟真关爱到这个程度吗?我总觉的应该这样,是她把他带上路,而且送一程。他不甘心寄人篱下在一棵树上吊死,于是疯狂采花,弥补心智的缺失。之所以这么想,那是当时他瞬间流露出的神色让我浮想而致。至于我表妹吗,对他就小菜一碟,更算提携她,而我力所不怠。

其实我真不在乎他的第一次是跟老姐还是小妹,尽管他后来来者不拒,老姐和小妹通吃,那又如何?

“你哪刻知道,人不死心,变态了。”潘夏自以为是。

“他以此为荣,乐此不疲也说不定。”我说,安慰自己也安慰亡魂。

别人的事情,外人永远只知道表象,只有他自己明白真相。这个真相只有到天国与人述说,只不过不要再昏迷不醒。他可能只是慢性病,逐渐累积,等到病发已晚。或许他患有同类疾病家族病史,承受不了太大压力,拼年轻精力过剩,不知死亡近在眼前。那滋味,我无从体验。

潘夏找到一个同学的微信号,点开语音通话:

“刘二,忙哪,宁子死了你还知道?”

“夏子,别吓唬我,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真不开玩笑,反正谁死都早晚的事。”

“你想怎么样?”

“你好像跟他有联系吗,后来他怎么样?”

“你们一伙的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死了才想起人家啊!”

“瞎说。”

“我只听说他投钱跟人开过一个工厂,我介绍过人进去打工。开始厂子还不错,后来给人骗了,那个人跑了,他兜底了。惨吧。”

“有赚有赔平常事,你说呢?”

“你去替他兜着?”

潘夏冲我呵呵一笑了之,有的人聊不到一起,就当打听件事。他咳了一声接着拨下一个电话:

“王兄,你知道张秋宁死了吗?”潘夏劈头便问。

“啊?不知道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月。”

“哎,我前年还见到过他,发了财,买了几套大房子,摩托换豪车,早看不上我们。”

“这个结局还算好的,就怕不是这样。”

“我也是听说的,后来跟他基本没打过交道,各玩各的。你见不得人好啊?”

“好不好人都走了,关心下吧。”

“不是关心,你是好奇打听。”

“他埋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这得问他家人,你们这么好的朋友都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他姐的电话你有吗?”

“更没有了,不过我一个朋友原来跟他家一个楼,说不定知道,我问问。”

不一会,那个同学果真把电话发了过来。

“你真想打啊?”潘夏问我。

“打,打,打,我记得咱们到他家去过,还见过他姐,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们这帮哥么。”我极力鼓动潘夏。

“好吧,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土不死心!”

潘夏继续开免提,电话接通时,张秋宁姐姐有一刻说不出话,像见到离家出走突然归来的亲人,一时语塞,悲喜交加。她说以前在家里见过我们,这么多年一晃过去。她的语调一点没有悲伤,明知我打电话来肯定要问他弟弟的事,难道时隔半年已淡忘?我沉住气听潘夏和她说话,我甚至怀疑我就是在一旁偷听的张秋宁魂灵。

切入正题,张姐说了一段我们不太清楚的事情。张秋宁后来因为迟迟不结婚的事情和父母闹翻,根本不回家,偶尔才跟她联络下。一家人不像一家人。女朋友换个没完,就是不想结婚。不过也有长期同居一阵子的,都想丁克,人家女方家里不干。这过程听来更贴近事实,他并没将自己“花”成鸭子招惹人。情长意短,来去自如,到底不是熊瞎子掰玉米棒,掰一个啃两口丢一个。

“我劝不过来,我父母急也没用,怕少了姓张后代。我们后来都不住在一起,不来往以后就过年一起吃个饭。他跟我说过有个同居很长时间的女朋友,还为他打过胎。”张姐说。

“他生意做得不错吧?”潘夏问。

“表面风光吧,有一阵子跟人家做外贸挣点钱。就是你们一起的那个韦明,你们不知道吗。后来两个人闹掰,他又和别人合伙投资办厂。再后来要么就被人骗了钱,他没跟我说。”

“哦,可惜了钱,挣到也没用。”潘夏感慨。

“哪里挣钱,欠了一屁股债,房子车子都抵押出去,没跑路不错啦。有人还到医院要债,以为他装病。看到他这个样子也就算了。”

“起码风光过,走了也不遗憾。”

“他没走对路,不像你们有稳定工作,有家有口。”

“我们也就瞎混混,没他潇洒。”

“他最后清醒时我问他有没想见的人,我以为他会说到你们,不过他没说什么。那样子不忍让人瞧见。”张姐明白我们的意思,“你们都这么长时间不联络,我以为早就把他忘了。”

“望肯定不会忘,有时候做梦都能回到过去。”

“是啊,在与不在都一个样,你们心意我领了。他折腾到这个份上没遗憾吧。”

“那最好。”

“他这辈子盖过人几辈子。”我插话道,接口问:“都有谁参加葬礼?”

“我们家人还有几个他的什么朋友,我们不认识。可能你们认识。谈不上什么葬礼,就是遗体告别。”

“他葬在什么地方?”

“白马山公墓,很远也很不好找。”

“是你们帮他选的墓地吗?”我紧追不舍。

“不是,是他自己选的,墓碑也自己定,有什么朋友帮忙。咳,最后他们都有数,就提早准备。”

真如离家出走的孤儿,生由父母,死由己定。我脑子立即浮现出那个老姐,那个开启他人生的人,彼时一定在场。

“你算了,不至于想见那个老姐吧?”挂掉电话我们接续喝茶。

“他也不会愿意让我们见,只是有些事情我没想明白。最好见面一切都弄清楚。”

“人家老相好,跟你有什么说的。”

潘夏说的对,我没指望老姐跟我说什么,不过就找找感觉,算是为他送行,不枉兄弟一场,了却心底一桩未结的郁闷。人生难处远超我等想象力所及。

但是我和潘夏打了多少电话问人,都没有发现那个老姐的踪迹,难道张秋宁编了个故事给我们听,以显他英雄本色老少通吃?不会,他跟我说起此事时的神色绝对真实,骗不了我。如果是个妹妹被他搞定,不会那么幽怨而没自信。我像看一部有头有尾的电影,更重要的是中间缺失的那一段,他自己这个编剧不会让大家失望吧?起码他自己不会认输。

我记得他趁唱歌间隙跟我咬耳朵,“趁年轻什么都得尝到味,等老了就晚了。”我很佩服他,何止男女之情要尝到味,连开公司闻挣钱的味也没耽误。这样子肯定不能成家,也可能他想等玩够了再登堂入室?如今玩死了,什么都不用想。

不光是那次唱歌的时候见到那个半拉子攀西和我表妹,不是他看不上的班花,也不是别的他湖边江边四处钓鱼偶尔所得。那个老姐不仅给他上第一课,甚至还有第二课,第三课。我的想象力飞跃无边无际。我要求证的后面的第二课和第三课,而不是苟且花情的第一课。那算什么,男人第一课上完,天马行空找不到人,赶不及跑。但她有必要把他拴在身边吗?也许不用她拴,他也离不开她。难道为了钱?为了生意?

如果是我,第一课结束就会逃之夭夭,但将第二课第三课当第一课上。那个老姐一定有什么非常之处,才能把他粘住,让他欲罢不能。哪怕他在外边玩腻了,仍想回到她的身边。因此他不愿成家!这个逻辑肯定说得通。我开始自鸣得意,仿佛又满足了我的观情癖。

我要审判他的一生吗?还是想给同学们来个大剧透?他家里人都够不上,何况我,除非那个老姐。

我迷迷瞪瞪如坠云雾,越想不通越想拨云见日。

“看样子你非要到他墓地去看看。”潘夏无可奈何,“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一个人去。”

“我也大病过一场,差点死掉,你知道吗?”

“逗我哪,你怎么当时不说?”

“呵呵。”

“你的事等你死了再说,我不情愿相信张秋宁死于道听途说的八卦里!”

我自导自演小制作短剧,借助无数墓地风光的镜头尽情编排,做足心里准备,好比去祭奠曾经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英气未衰身先死,我辈尚且苟活,哀悼亡魂同时慰藉己心。

挑了一个接近冬至的下午,我开潘夏车子出城,从拓宽的大路转入小路,七拐八拐进入砂石土路。两旁老树高大幽黢,如墓道拱卫,通向郊区不知名的山岭。小山其貌不扬,埋人尚好。眼看最后导航消失在路尽头,我有些绝望,不会到此还要玩我一把吧。翻看地图,应该在山岭的另一侧,有条新路,我怎么慌不择路呢?见山不高,我不想绕圈子,于是迈腿爬上去。

果然,上到白马山顶,放眼下去,见一排排墓碑沿山坡林立。夕阳将尽,暮色苍茫。我顺次数碑座,脚步一寸一寸挪近,分辨无数墓碑里的那一块,陡然发现有人捷足先登。寒风中镶嵌张秋宁英俊的面庞的照片之下,放着一朵新鲜的玫瑰花。俯身下看,已淡香眯眼。我深吸口气,起身环顾四周,难道有人才来过?湿冷的空气里似乎闻到一股尚未飘离的余味,正肆意弥漫。那一定是她!

几百米开外门口停着一辆车,有个黑衣女子的背影正闪进车里,只有一秒钟甚至不到,她的气息已入我眼,其味生动。汽车发动,而后消失于山路。

收回目光,我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缓过神转身低头仔细查看墓碑。除了生卒年月,就是“爱子张秋宁”,落款有他父母和姐姐。

我默念道:“兄弟,我来看你了。”

本以为蓄积已久,一场预备好的泪如雨下,却被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冲散。

天光渐暗,月亮爬上山边。冷意渗透,我尤觉气意未尽,便缓步绕到他墓碑的后边,两排金字赫然眼前,模糊了我的眼帘:

未见君来君已至

却望君归胡不归

——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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