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十九):黑水营火兵
乾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八日
“你从谁手中接收的粮米?你是如何保管它们的?做饭用了哪里的水?还用了什么材料?做饭过程中有其他人会接触到锅灶吗?做好麦饭后你有尝过吗?你能尝出来粮食变质与否吗?你知不知道粮食变质是不能吃的?”一连串问题如同百子连珠炮,从兵部主事常钧的口中接连蹦出。
常主事的身上总有一股水墨味,而今天这股水墨味却有些凌乱、浑浊。怕是挨骂了吧。
我是黑水营的火兵,三千兵弁中唯一火兵。而这仅仅是因为,我是常公钧帐中唯一能驾驭军用大锅的兵员。
原本,各营自行准备伙食,粮草薪材则统一调拨。但自从围困于黑水岸边,兆惠将军便令常主事统一管理伙食,按人头配给口粮。这是兆惠将军在北疆撤退战中的指挥经验。我也随军参加过北疆的撤退战,因此,我并不像一些新兵和杂役那么惊慌。
目前,黑水营的核心作战力量仍然是兆惠将军赖以突破准噶尔叛军千里围追堵截的精英:明公瑞的健锐营,猛将温布、由屯的达呼尔索伦精锐,端济布的蒙古骑兵,以及兆惠将军直辖的鸟枪骑兵和“骆驼炮”。现在还加上了额敏和卓手下那帮能征善战的回兵,他们在库车之战中不要命的拼杀,甚至折服了我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兵。
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黑水营的围困只是暂时状态,甚至这次我们也不会遭受特讷格尔天寒地冻的恶劣气候。天山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寒潮,而用不了多久,在深冬到来之前,兆惠将军就能在援军的支援下发动一次冲锋,打破这包围网。
因此,我们根本不需要神迹。伴随神迹而来的三十窖粮谷,更是为我平添麻烦。
我一一回答了常主事的问题,经历数次交锋,终于使他做出结论:“毒粮食事件的主要责任不在火帐。”
常主事握着几本薄薄的书册,蓦地站起身,道:“那我现在就去问那些跟役,今天一定把这事情结了。”
常主事刚迈步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便回头冲我命令道:“你去查一下,原本的三十窖粮食还有多少能吃,又怎么把不能吃的粮食利用起来?”
“诶。”我应承道,心想,这三十窖粮食约有两百升粮食,如果一粒一粒去查,这么大的工作量得需要十天半个月的工夫去完成吧。
“粮食短缺,突围遥遥无期。你必须肩负起责任来才行。”常主事告诫道,随即转身离开,抛下这么一句:“那这任务,就今晚亥时之前把它完成吧。”
“……”我楞了一会儿,冲着常主事离去的方向大声嚷道:“亥时!这怎么可能?”
然而任务还是要完成的。
我找来火帐中的所有人,我和四个跟役。
“今日我们只配给干肉。你,你来负责此事。你,你,跟我一同把那三十窖粮食好好挑拣一番。你,给我烧一大锅开水。”
两年前,我意外受伤,伤好后就再也无法记忆任何人的面容,只能尝试着用声音和气味辨认。所以,短短几日,我无法辨认清楚火帐中的四个跟役。只能指指点点命令他们。
夜幕降临,我揉了揉隐隐作疼的疲惫双眼。巨大的工作量已近完成。我们从三十窖粮食中分别整理出光洁饱满清香的五窖、焦黄发瘪的十窖、乌黑朽坏的十五窖。其中十窖焦黄发瘪的粮食经大锅煮沸,想已杀除毒素,明晨再与其他粮食一起暴晒,或可正常食用。至于那彻底朽坏的十五窖,还是等常主事发落吧。听说兆惠将军前几日亲去敌营晓谕回兵。待会儿向主事汇报,不妨建议他把这些朽坏的粮食送与敌人。
这样想着,帐中的布帘蓦地掀开,一息更加凌乱的水墨味扑鼻而来,常主事闯门而入。
“有二事。其一,来检查你的工作是否完成。其二,速去我营帐中议事。”常主事一向亲力亲为,很少拜托他人传令。
“诺。工作已完成,我整理出……”我忙作揖道。
“那就待会详谈,我去通知其他人。”水墨味又蓦地逝去。
我闭上眼睛,使劲揉了揉。
常主事的营帐外,火堆缓缓地燃烧,丝丝灼响只低低咕哝着不满。包括我在内的一干人等,均围坐在火堆边,窃窃交流着军情。
“听说今日回兵骚扰,东大营死了五六号人。”一个浑身马粪味的人说道,连他口中呼出的气都带着一丝臭味。我不禁掩了掩口鼻,“马粪味”两边的人也不易察觉地向外挪了挪身子。
“可是我没听说有回兵冲营,是谣传吧。”一个拖着浓重鼻音的男人说道,低哑的声音很费力地从嗓子中挤出来,他的身上……没错,是木屑味。
“是真的。还有十来号人受伤了。”这个人声音稚嫩,但气味就难以辨认了,貌似混杂着一股食物未完全消化的臭味。
水墨味飘来,火光晃动着。
“诸位久等。”常主事很快坐到火堆前,身后一个带着羊膻味的陌生男子也坐了下来。
我正要起身,常主事忙说:“军务繁重,坐着就好,不必行礼。”
兵部主事常钧,虽然只是最低级别的司官,但他兼任军机章京,得以参预军机,进入朝廷最有权力的机构中,将来潜力无限,没人敢于小觑。听说兆惠将军也是军机章京出身。何况,常钧颇受皇帝赏识,之前牵连某案,也被特赦,转到西北军营效力。
所以,我还是站起身,深深一揖。几个有眼色的人也纷纷行礼。
“别无它事,今晚我们专门整顿营中的军备物资。”未等我们坐定,常主事便开始滔滔不绝说道。“现在收归我们这里统一管理的物资有粮草,木料,药品,军器,马驼,布幔废铁等杂料。你们各自汇报一下所管理的物资总量吧。”
“你先来。”常主事指了指我。
“目前我的火帐中管理着200头牛和200头羊,这是上次在辉齐阿里克掠来的山谷牛羊,宰食可供3日口粮。另有200石米粟是发掘窖藏获得的,加上整理后的霉坏粮食90石,共290石粮食,可供我们8日口粮。还有从阿克苏带来的各种牛羊肉干,共150石,则仅足半日食用。”我低吟道。为了应付常主事不时的考核,这些数字我烂熟于心。
“那么形势已经很严峻了。关于有毒粮食的事件,我已向兆惠将军汇报调查结果。无人下毒,纯属霉烂。兆惠将军也命我务必将这些霉坏粮食利用起来,他告诉我,今次被围,形势极其严峻,你们必须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在隐约的火光中,常主事的眉毛挤作一团。
“长期是多长?”那个“稚嫩声音”的家伙怯生生问道。
“半年吧。”常主事拾起一支柴挑了挑火堆,血红色的火苗噼啪作响。
“什么!”在座几乎所有人都惊呼道。
“那你来说说吧。”常主事用那支带焰的柴火指了指那个“稚嫩声音”的家伙。“虽然你的师傅没来,但你对药物还有一定了解吧。”
“额……”这名应该是“医工”的小伙支支吾吾,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涨红脸的样子。“药物几乎都用完了。至于还有多少?我也不清楚。”
“算了,明日我去问你师傅吧。”常主事放弃了追问,他放低手中的木柴,继续捅着火堆。“你通知他,药物治疗暂停三日,先改用手工治疗。现在轮到你了,阿伦楚。说说你的驼马还有多少?”
“营中的马还剩400匹”。“马粪味”慢慢说着,几乎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精心涂染上臭味。“骆驼约有200匹。”
马是最为重要的物资,出征时,分配到我们每个人头上的马多达四匹。如今竟只剩下400匹马。
“好。”常主事大力捅着火堆,火苗吐着不满的大朵烟灰。我不禁挥手驱散烟灰。
常主事回过神来,丢下柴火,道:“好。台布,你记住了。我命令你,如果宰食牛羊,不许浪费一滴血一寸肉。这样每只牛或可多供16个人一日的饮食。另外,当食物不足时,就去找阿伦楚,先宰驼,再宰马。但无论如何都要为兆惠将军的直辖营伍留下100匹良马,10匹好驼。这是底线。”
军营中常有烹马为食的情况,但这是极其迫不得已的举动。放弃马匹,就等于放弃突围的能力和机会。
“马粪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释放着似乎已不那么令人厌烦的臭味。
“加上前几日缴获的军械,备用的弓箭有一百张,箭矢三千,腰刀三百,其他斧棒棍矛共两百种。鸟枪,火药和铅丸则全在兵丁自己手中,其中只有铅丸三千枚,火药五百斤,在我这里存贮。”在管理木材的“木屑味”和管理大车杂料的脚夫长说完后,管理军械的“锈铁味”也简短介绍了军械的贮存情况。
“军械的管控要更严格。吃不上粮,你可能明天会死,没有军械,我们可能今天就会死。从明日起,我们要在全营中重新核查军械以及其他物资,并每日统计各营的军械消耗情况。另外,我们的箭枝极其缺乏。在火药不足的情况下,唯一能够自制的便是箭枝了。所以,你来负责用砍伐的木料制作箭枝,任务可以分配到各营之中。木材的供应也要最大限度地满足此项需求。”常主事毫不疲倦地说道。
“诺”。“锈铁味”轻声应诺道,似乎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讲。
常主事顿了顿,环顾一周,说道:“列位,我为大家介绍一位新人。”常主事将身后的“羊膻味”拉近火堆。我看到他的左眼蒙上了一层纱布,看来是在战争中受了伤,便不禁对他有些同情。
“这是札奇勒,索伦人。他有着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现下,我委派他来充分利用黑水营的一切物资。接下来对各营物资的调查与统计,对黑水营自然物产的利用,都交由他来负责。望你们精诚合作。”
札奇勒一动不动,用他仅有的一只眼睛冷静地看着每一个人。这是经历过地狱的眼神呀。
“今日的战事你们或多或少有所了解。回兵开始建设碉台,对我方营垒步步紧逼。明日,各营将士也将以眼还眼,同样建造营垒,并要建得更高更大。诸位,行动起来吧。最困难的时刻就要来了。”
“最困难的时刻?如果没有粮食吃。”我打了个冷战。“如果没有东西吃,我们还能吃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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