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属于乡村的每一块土地。在那片天地里,父亲就是一名高高在上的王。
夏日的某一天,我一会儿弯腰,一会儿站起来,看着一大片一大片光亮亮的水田,双眉不禁皱起,成了两座小丘陵。远处,父亲正挑着满满两框稻秧,向我快速走来。我似乎已经听到了扁担在父亲的肩头咯吱咯吱的欢笑声。也许父亲的肩头就是它们最温暖、最畅快的港湾。此时此刻,清晨的阳光正斜射在父亲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清亮亮的光。
我艰难地再次弯下腰,继续着插秧的动作,脑海里闪现出父亲少年时劳动的场景。同样的水田里,父亲的右手总是非常快速地带着秧苗插进水里。不一会儿,父亲就将他人远远地甩到了后面。一行行齐整整水油清亮的秧苗,直直地立在水田里,迎风摇头欢笑。已经到达地头的父亲,脸上绽开了花。
双手俱在的父亲是村里一等一的劳动能手,失去了一只手的父亲,同样是村里人人都竖大拇指的劳动模范。
每每需要用牛拉车的时候,村里人必要叫父亲赶牛。别看父亲比他人少了一只手,可是牛儿偏偏最听父亲的话。只要大声吆喝一次,父亲让牛儿走向哪里,牛儿就会走向哪里。或许父亲就是牛儿们的王,有着让牛儿们折服的气场。
腰酸腿疼得厉害,直起身子再次看看四周:父亲正在撒秧。那一只黝黑的大手一把抓起七八捆秧苗,上身旋转180度,手臂同时扬起,一捆捆的秧苗便均匀地洒向那一片水田。同样的动作,在父亲那儿有力地重复着。
这里的一切真的距离我很远,距离父亲很近。我和这里的距离,或许也是我与父亲的距离。连接这段距离的桥梁,从来就是虚无的。
水田里,那些如粪坑里的蛆虫一般且形体偏大一号的虫子,正一只只地向我游来,寒意立刻从心头涌起。我左右躲闪,步伐凌乱,引起了父亲的注意。父亲笑着说:“别乱动!你越乱动,它蛰到你的机会就越多。想不被蛰就别去管它。”听了父亲的话,果然,我不再被蛰到了。
可是腰酸背痛腿更重。父亲说:“你回去烧饭吧。”我暗自兴奋起来,终于可以逃离这里了。转念一想,自己不就是个逃兵吗?!在父亲的眼里,长大的我依旧还是个孩子;在父亲的天地里,长大的我依旧不能给他一些帮助。这一次,我不应该再像童年时那样溜之大吉,我要与父亲一起战斗,一起走。父亲听了我的决定,笑了。那笑容一如这夏日的阳光。
父亲说:“你的左手臂不能搭在膝盖上,要几乎放在水面上。左手大拇指与中指互相合作分秧,像这样。”父亲深褐色的大拇指在土黄色粗圆的中指头上分着秧苗,如机器一般,每次都是分出三棵秧苗,极其准确。“注意:眼睛别看左手,只看插秧的地方。”
“左手分出的秧苗,右手马上接住,用这两个手指头送进泥巴里。指头不能插得太深,也不能太浅,大约一节指头的深度。”
“六行秧苗,双脚站在中间,向后退时保持住距离。左脚右脚外各两行(秧苗),两只脚中间也是两行(秧苗)。”父亲边说边做动作,就像我的启蒙老师一般。
当看到我已经领会他的意思时,父亲自豪地说:“我的女儿就是聪明!”听到这句话,我的身体仿佛注入了一股新生的力量,动作更加快速流畅了。不一会儿,我就插好了一畦秧苗。
就在那一霎,我突然明白了:这一棵棵秧苗就和我一样,是父亲的孩子。父亲深深地爱着它们,也深深地懂得它们的脾气性格,懂得怎样安排它们才会开心快乐。
和我一样的还有乡村里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它们都是父亲的孩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片天地里,父亲和父亲的父亲一样,时时呵护着这里的一切,积淀出我至今都难以全身心付出的深厚情感。
如今,父亲已经长眠于这片天地里。守着他曾经日日夜夜看守过的鱼塘,看着他曾经精心呵护过的土地,还有那一棵棵他亲手栽下的白杨。就是那在他逝去后不得不离他而去的牛儿们,相信也会魂飞至此,常伴于父亲的左右。
因为,父亲是这里的王,是最最懂得它们照顾它们的最好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