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天
长江流域发生了特大洪水,
电视剧《还珠格格》开播,
最流行的歌曲是任贤齐的《心太软》。
这一年,杨蓝九岁,家里也正在经历一场变革。外面发生的一切和家里发生的一切掺杂在一起,形成了杨蓝对98年的独特记忆。
事情开始于夏天的一个傍晚,爸爸下班回家的那一刻起。
以前,他几乎每天回来的时候都会给杨蓝一个小惊喜,有时候是小玩具,有时候是几块水果糖,有时候是她喜欢吃的零食。可那天,他一进门,杨蓝就感觉到了他的沮丧和家里从未有过的压抑气氛,当然没有她的小惊喜。
妈妈:“下岗的事打听清楚了吗,到底有没有你?”
爸爸:“主任没明说,只说具体的名单还没有定下来,但是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妈妈:“那八成就是有了,给主任和厂长送点东西吧,名单还没出来,没准事情还有缓儿呢。”
爸爸:“送过了,烟和酒,主任和厂长都没收,给我的话都是官面上的客套话。” 爸爸放下钥匙,回屋就躺倒了,“你们先吃饭吧,我吃不下,睡会。”
杨蓝的爸爸是国有企业的基层领导,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受下岗大潮的波及。可没想到这次裁员的力度如此之大。几天后,名单终于尘埃落定,他失业了,家里也没有了唯一的经济来源。
(一)
自那以后,爸爸很长时间没有振作起来,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喝酒,喝醉了再睡,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他再也不是杨蓝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人,妈妈也不似以前温柔贤淑。生活摘下了自己美丽的面具,将残酷呈现在杨蓝面前。
以前,街坊邻里见到他们一家总是笑脸相迎,热情洋溢的打招呼。爸爸下岗之后,这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杨蓝似乎明白了,以前的笑容是因为爸爸的职位,现在的笑容也是因为爸爸。
比起家里的情况,邻里的冷嘲热讽在杨蓝心里变得微不足道。杨蓝的父母曾是大家眼中的模范夫妻,如今妈妈面对家里的窘境,放下了涵养与矜持,慢慢开始发起牢骚。贫贱夫妻百事哀,杨蓝的爸爸也丢掉了耐心与包容,从此,家里战争不断。
“你们车间的老李在胡同口开了个小饭馆,今天刚开业。”
“开去吧,关我什么事。”
“你下岗也几个月了,早就应该走出来了,总得重新开始啊”
“别跟我提下岗这事。”
“家里快没钱了,这几个月都是靠我爸接济,以前过日子太大方,也没攒下什么家底,如今想吃老底都没得吃!”
“现在开始逼我了,我以前劝你别大手大脚的你怎么不听?” 爸爸把碗重重的放在桌子上,半碗粥都溅了出来。妈妈赌气不吃了,爸爸索性摔门而去,留下一片狼藉。
这样的争吵就像家常便饭,杨蓝强忍着眼泪,可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留下来,她只能尽量控制自己,不让屋里的妈妈听见自己抽泣。
她默默的收拾好桌子,坐在椅子上呆呆的看着座钟嘀嗒,这时,姥爷开门进来了。杨蓝的委屈和悲伤一股脑涌上来,她靠着姥爷哭起来。
“蓝蓝,是不是爸爸妈妈又吵架啦?”
杨蓝点点头。以前,爸爸妈妈是她的保护伞和精神港湾,自从家里变故,姥爷就成了她的精神支柱。没有经济来源的这几个月,老人每月不到一千元的退休金,除了自己必要的开销,全给女儿贴补了家用。
“蓝蓝,不要怨恨爸爸妈妈,他们也有苦衷,不是故意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就跟姥爷说。咱们不跟他们两个大孩子计较,等过去了这阵子,再慢慢找他们算账!你看姥爷给你买什么来了。” 姥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腿,高兴的像个孩子,“很久没吃了吧,哈哈,都是你的,快吃,别让他们知道。”
杨蓝知道,姥爷的心里和她一样愁云惨雾,甚至比她还着急,他比谁都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过的好。
压抑而平静的日子又持续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陪杨蓝最多的是姥爷。姥爷给她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年轻时候的事,他常说:“不要被挫折吓住,你卯着劲上,困难挫折都得给你让路!” 那段时间,杨蓝最愿意和姥爷在一起。
(二)
爸爸妈妈似乎看出了杨蓝心理的变化,最近很少在她面前吵架了,只是家里的气氛一如往常。十几年的体质内的生活已经在杨蓝的爸爸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能干什么,在这样的形势下到哪里去找工作,只能到处碰运气。
这天下午,爸爸从外面回来说:“我打算跑运输试试,先在别人手底下干着,等摸索出来。咱们自己买辆大车。” 妈妈的脸色缓和了些。爸爸走过来在杨蓝身边坐下,“蓝蓝,最近在学校都学什么了,开不开心?” 这是几个月来爸爸第一次温柔的关心她,杨蓝低下头笑了,爸爸妈妈也笑了。
爸爸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跑长途几天回一次家。杨蓝看着爸爸风尘仆仆的样子,想着爸爸以前是多在乎外表的人,她很心疼爸爸,但日子总算是步入正轨了,她和妈妈期待的一样,希望有一天日子好起来。
(三)
多希望生活一直平静下去,然而生活却再三的要把这个家摧毁。
姥爷住院了。
“不用担心,医生说我的病不严重。家里小方桌的抽屉里有一包零食,是我买给你的,还没还得及送过去。” 姥爷躺在病床上,凌乱的白发更显苍老。
医生:“病人因为脑梗住院,需要手术,具体手术方案要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
妈妈回家拿姥爷的生活用品,杨蓝一个人守在病床前。
“蓝蓝,明天是你妈妈生日啊,姥爷回不去了,你记得给妈妈过生日。”
“告诉你妈妈,床底下有个小木箱,钥匙在靠墙的砖底下。”
“姥爷的外套在门口的衣架上,那里面有零钱,你拿去,买学习用品,买零食吧。”
那天姥爷很多话,杨蓝忍不住提醒他:“姥爷,少说话,您是病人,过两天还手术呢,多休息。”
“好,我少说点话,休息一会。” 说完便睡着了。
杨蓝没有想到,姥爷再也没有醒过来。他没能等到第二天的检查,也没能等到手术。
姥爷睡了一会,杨蓝就发现他呼吸困难,伸长脖子也喘不上气,她还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医生把姥爷推进了抢救室。杨蓝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姥爷,任凭医生怎么抢救,姥爷都没有一点反应,心电监护仪那条直线一直延续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很久很久,医生出来告诉妈妈,姥爷已经去世。妈妈瘫在地上。杨蓝听不见任何声音,是怎么从医院回到家的,杨蓝也没有记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姥爷没有死,还在那躺着。
那天的记忆断了,又在看到姥爷遗像的那一刻重新开始。黑白的遗像摆在客厅的桌子上,对至亲来说,它的震慑力和传达出的哀恸之情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它告诉杨蓝:姥爷永远离开了。
妈妈强撑着料理后事,爸爸这几天跑长途没回家,不知道这个噩耗。家里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爸爸打电话说尽量今晚赶回家。
夜深人静,杨蓝睡不着。姥爷去世这个事实,太悲伤太巨大,她还一时接受不了。她总忍不住回想姥爷在世时的点点滴滴,以及这几个月,姥爷是怎样牵着她的手走过来的。
座钟响了三下,已经凌晨三点了。杨蓝劝妈妈睡下:“我来守灵,爸爸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你还要交代很多事情。”
妈妈:“我睡不着,天快亮了,你再去睡会吧。”
杨蓝:“那我们一起守夜吧”
(三)
直到天亮,爸爸都没有回来。运输队老板打来电话:“老杨路上有点事,你们家里先派个人过来一下。”
妈妈把家里的事交给亲戚,自己去了运输队,再回来的时候,就是第二天中午了。杨蓝从别人口中零零散散的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爸爸急着赶回家,路上出了车祸。运输队的老板留下了一点医药费就走了。医生说爸爸有可能下肢瘫痪。
没有最惨,只有更惨。接二连三的变故把这个家庭彻底推到了谷底。几个月内,杨蓝从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变成了最惨的孩子。这个家庭的苦难,让那些最幸灾乐祸的邻里都收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为了给爸爸看病,姥爷留下的遗产已经花光了,眼看就要举债过日子。妈妈身上找不到一点以往的神采,生活已经彻底把她压垮了。如今她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拉着早点车,到胡同口卖早点,白天还要去干点杂活。
爸爸的腿受伤严重,需要长期的复健。他已经不焦虑,也不狂躁了,接二连三的变故已经让他没有力气去跟生活对抗,只能顺从。
杨蓝提过几次要退学,妈妈都没有同意,妈妈说,让杨蓝上学是她绝对的原则。如今,杨蓝每天和妈妈一起出早点摊,能干的活她都抢着干。
1998年终于过去了,童年的雨还没有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