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
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
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
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喻,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
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孔子以为忧。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
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度,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著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
【译文】
阳明顿首谨启:昨天承蒙讲解《大学》,匆忙上船远行,未能及时回复。今天清晨,趁行船空闲,把您的信又拜读了一遍。恐怕到江西后,杂事丛生,先在这里简略回复,请您指教。
您信中说:“认识大道固然很难,而要切身体认大道更加困难。道的确不容易弄明白,但是学问也确实不能不讲,恐怕不能满足于自己的见识,就以为那就是最高标准吧。”
荣幸之至!让我能听到您的教诲。我怎敢把自己的见闻就当成最高标准呢?我正想着如何求教天下有识之士以便阐明天下之道。数年来,听到我的学说,非议嘲笑的有之,恣意谩骂的有之,不屑一顾的有之,哪有像您这样肯教我呢?哪有人像您这样,不仅肯教我,而且反复晓谕,唯恐我不能改正呢?天下真正关心爱护我的人,没有比您更加悉心深切的,我感激不尽!
孔子曾忧虑“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当世的学者,稍能读经训诂,就自以为融会贯通,很有学问,不再对学问反复讲求,真可悲啊!
大道,一定是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体认了,才能明白,而不是先明白了道,然后再下体察的功夫。大道一定要学习了才能明白,而不是在讲求之外另外还有个其他明道的事。
然而世间的讲学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用身心来讲学的,一种是用口耳来讲的。用口耳来讲的人,都是揣摩和猜测,讲的都是捕风捉影之事;用身心讲学的人,讲的都是自己身上的东西,自己的实践体会。都是对现实和本质的把握,明白这个道理,就能通晓圣学,明白孔门的学问了。
【浅谈】
1、罗整庵,姓罗名钦顺,字允升,号整庵。江西泰和人,进士,官至吏部尚书,阳明先生的弟子,他当时是明代吏部侍郎,少宰是侍郎(副部长)的别称。某顿首启,从语言可见一斑,先生是多么谦逊、处下、低调,对自己的学生亦如此。
2、开篇少宰弟子便说先生不提倡读书,只是用心体会,已经偏了。先生读的书比谁都多!他是读遍天下书后,悟出来人生行道,光靠书不行,体认大道,不只靠脑子,还得在事事上靠心去磨、去验证,去反复体会。如此发明本心,知行合一,才算致良知。
3、所谓口耳之学和身心之学,有本质的区别。如果你什么都能讲,所谓“打通儒道释”,甚至把儒道释和“东西方文明”、量子力学、基因工程等,都讲到一块儿,其实可能全是揣摩测度、捕风捉影的事,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对这些领域都懂,他的学问全部来自孔子说的“道听而途说”。
4、对这些领域不完全了解的人,还觉得他好有学问,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这是典型的孔子口中的“今之学者为人”,是为追捧和学费,而不是为己之学。
5、荀子说的“口耳之学”——“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耳朵听来的,嘴巴讲出去,学问在他的身体里,就经过了从耳朵到嘴巴这四寸,没有“学以润身”,没有“实有诸己”,没有“知行合一”。更没法知行合一,
6、为什么呢?不经历血泪教训,不经事验,全是空谈,毫无意义。先生这里说大道,一定是自己体认,才能看见;不是先看见了道,然后再下体认的功夫。门都没入,纯粹误人害己。
7、真要去学阳明心学,一定是先立志,立志做一个践行者;以恭敬慎独的心去事上磨,切实笃行,日日反省。学到了就去做,这才是身心之学,心学是行动,不是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