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

三哥结过两次婚。

在他当兵回来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用崇拜的目光盯着他,就像盯着电视上的明星。他穿着海军的军装多帅啊。我们喜欢围着他听他吹口琴,永远是那首“军港之夜”,可是我们永远也听不腻。

北海舰队是他出门的第一站,他爱那里胜过爱他的家乡。

三哥炫耀着他的口琴和他满肚子的故事,我们跟着他整天像是眷林的鸟儿。高兴的时候,三哥会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把我抛向天空,我展开双臂,仿佛能拥有整个世界。

在三哥结婚的时候,我怯生生地看着那个叫“三嫂”的陌生女人,我问三哥,你也会把三嫂抛上天吗?三哥说,当然会!我气鼓鼓地说那我呢?你还会不会抱我?三哥捏了我的脸蛋,对三嫂说,看看我的小兄弟,他这么小就会吃醋了。

三哥结婚的那天晚上,我噙着泪做了个可怕的梦:三哥在把我抛上天空是忽然不见了,我张开双臂却不知该在哪儿降落……

不久,我上中学了,不能每天见到三哥了。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了解三哥的讯息,因为三哥的家里几乎每天都会传来他和三嫂的吵架声。两年后,在那个漆黑的雨夜,三哥喝醉了酒第一次打了三嫂,三嫂一气之下抱着女儿出走了,雨夜里只有女儿的哭声在小村里回荡。

三哥离婚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包括他的女儿。从此三哥整天以酒浇愁,他再也不是那个带着我们玩耍的头雁了。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心想到外面闯荡,可当他看到年迈的双亲,又放弃了。

几年以后,三哥在县城赶集时见到了他的女儿,他首先找到一个墙角抽了支烟,嘴里嘟囔着就是她就是她。她也像她的妈妈一样漂亮,一样眉头有颗痣。那叫美人痣!他盯着她走路,不敢喘气,他怕他粗重的喘息会把他的女儿吹走。

可是三哥终究没有见她。他只是远远的看着他的女儿从他的视线一步步消失。我说这么近为什么不和她相认。

三哥黯然神伤:我从来没有给过她什么,现在见他,只会在她的心里增添一份怨恨,何必呢。何况她现在的父亲能把她打扮得那么俊说明一定对她很好。我有啥不放心的呢?

我的新三嫂很漂亮。可是她不待见三哥。三哥的口琴她更不待见。她只是来做生意的,她和三哥有个“约定”:给三哥生个儿子,然后拿钱走人。

结婚第二年,三嫂生了个女儿,“违约”了。她答应再等一年,三哥多高兴啊!他一直想着日久生情,两棵树在一块时间长了还盘根错节呢!

又一年过去了,三嫂又要生了,三哥满心欢喜,那一夜他抱着女儿走了十几里路到邻村找接生婆,临了答应人家多付一半的钱终于把接生婆请到家里。

三嫂给三哥生了个大胖儿子,在孩子八天的时候他在自己院子大摆宴席。那天,三哥喝醉了,他重重地倒在床上,幸福地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儿子正饿得嗷嗷直叫,刚会说话的女儿眉头上起了个大包,哭着喊妈妈。三哥心知不妙,起身看到家里连一粒粮食也没有了,这些年辛苦攒下的钱也不见了。他歇斯底里地喊着三嫂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是一串串的狗叫。

三哥大病一场。

他看着两个孩子哭闹只是默然,有时是一阵叫骂。终于有一天,他拿起了家里那瓶农药……。

被抢救过来的三哥在病床上攥着我的手绝望地哭泣,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会哭成那样,他反复重复着那句话:我以为她会好好和我过日子……

三嫂带走了三哥的阳光,抽干了三哥心头的灯油。三哥心上的火苗,却因为这两个孩子而颤巍巍的没有熄灭。三哥的脚再也没有停下来,一直在奔走着,三哥的心再也没有闲下来,一直鼓胀胀地装着那两个孩子。他从此更加沉默。一门心思扑在自己那几亩地,农闲时到处找活干,发了工钱给儿子买最廉价的奶粉。他的委屈无处诉,无人诉,不能诉,不敢诉,生生闷熟在日子里。

寒来暑往,两个孩子都上学了。在女儿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天他红着脸来到二嫂家,低声对二嫂说,二嫂,小春不小了,有些事我照顾不了她,还得你,我一个爷们……二嫂心领神会,找到小春走到里屋好一阵才出来,小春脸红着走出屋子,二嫂说傻闺女,还不好意思,你长大啦!小春听完一溜烟跑到村头的老树底下躲了起来。

孩子们都去外地打工了。

三哥更孤独了,就像村口那棵老树。老树发芽的时候,三哥的脸也开始舒展,他再也不用老闷在屋里冻得像条瘦狗;老树底下有阴凉时,三哥光着膀子在田间劳作;老树落叶时,三哥坐在光秃秃的地里,对着老树吹着口琴;树叶掉光大雪纷飞时,三哥闷在冰冷的炕头计算着儿女的归期。

我工作后,三哥偶尔会到县城来看我,我们相对无言,只是抽烟,一会一包烟就光了。三哥的心里长了草,我感到了他内心深处的落寞。三哥说,兄弟,我一辈子猜不透女人,千万别学我。

一天,三哥半夜给我打电话,兄弟,小春要嫁人了,明天你去送她吧。送闺女是老家的习俗,只有族人才能跟着。我一口答应下来,我说三哥,你该高兴啊。电话那头传来三哥复杂的喘息。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来到三哥家,他正忙活着整理被面,这是小春的嫁妆,这些活本来该女人干的,三哥却在那笨手笨脚的瞎忙活。

家里所有人都在忙碌着,在给小春搬嫁妆时,我不经意扭过头发现三哥在屋子后头抽泣。泪水伴着冬日里从他嘴里呵出的气体流到他的胡子上,顺着胡子流到新买的上衣扣子上。接着,他又赔着笑脸招呼着我们搬这弄那。我说,三哥,我们几个够了,你歇会吧!他说,不用,我一晚上没睡等的就是现在。

接小春的婚车启动了,浩浩荡荡地碾碎了小村的黎明。我坐在车里,从后视镜看到了三哥伛偻的身影,他在向他的女儿挥手。小春下车,走到他的父亲我的三哥面前重重地跪下磕头。父女抱作一团,三哥多年来终于彻底地放纵自己哭了一次,他把这辈子剩下的所有眼泪都流干了。我们这么多大老爷们也不忍看这一幕,我大喊了一声:小春,走!

在小春的婚宴上,我喝的大醉。我心里喊着:三哥,你的女儿出嫁了,我感觉好幸福。天空仍然蔚蓝,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我仿佛又被三哥抛向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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