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的忧愁,痛苦或烦恼,对每个人都是时时必需的,一艘船如果没有压舱物,便不会稳定,不能朝着目的地一直前进。
——叔本华
灵珊鼻子一酸,压抑着想陪春秀一起哭的冲动,嘶哑着喉咙说:“我这就给你买去。”
她飞也似的冲下楼,跑到学校超市买了两杯酸奶,想到春秀做家教做得这么辛苦,却连杯酸奶都不舍得买来自己喝,灵珊的泪就挂在了脸上。
灵珊跑回来,春秀还呆坐在地上。灵珊扶她起来,帮她换掉溜冰鞋,把酸奶递到她手里。春秀渐渐地还过神来。低声对灵珊说:“我知道英语六级考试的成绩了。我又没过。”
“就这点破事啊,没过六级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咱学校又不要求过六级,再说你研究生都考上了,研究生入学英语不比六级还难?”灵珊哭笑不得。
春秀还是阴云密布,沉重地说:“这是我就8次参加六级考试了。”
灵珊还是理解不了,“你怎么会老揪着个破六级不放啊。这个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啊。”
春秀苦笑道:“我家是农村的,你知道在农村考个学多么不容易。我们那地升学率特低,我考上了个专科,还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后来我又专升本,更加体会到农村孩子有个读书机会多么不容易。我早就发誓好好学习,但英语一直是我的弱项,听力什么的几乎每次都考零分。”
灵珊安慰道:“你的专业成绩挺不错的啊,再说,你做那么多家教,现在的成绩实在是很好了。”
“你知道我最痛恨的事是什么吗?就是去做家教。我不愿意跟他们那些社会上的人打交道,很想清清净净地一直呆在校园里。但我要是不去做家教,吃饭都吃不上,更不用说还在这儿看书了。我很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只能靠我自己,而农村孩子想彻底走出来唯一的一条出路就是考学。”
灵珊这是第一次听自己专业的人提到还想接着读书,她自己从五岁就开始念书,实在读够书了,很想尝试着参加工作。而且现在硕士才读了一年半,还有一年半,这么早就打算着考博士,难怪春秀如此紧张自己的英语成绩。
春秀喝着酸奶跟灵珊回到了寝室,今晚的她突然像拉开了话闸,有着一吐为快的冲动。
“灵珊,我妈24岁就生下了我,虽然我是个女孩,但因为在我们那儿第一胎是女孩,还可以接着生二胎。我爸妈还是挺疼爱我的。我有一个算是快乐的童年,他们上地干活也都带着我,还记得切地瓜干的时候,就是红薯,深秋,很冷了,我穿着很笨重的棉袄棉裤跟在他们后面,一不小心就跌一个大跟头,我爸就笑着说:“大嫚,扑到蚂蚱没有?”有一次我跌后自己向上爬,突然就看到真的有一只好大的蹬倒山就在我眼皮底下。那个叫乐啊。”
灵珊看春秀陷入往事,柔和的表情上掺了一抹甜蜜的微笑。也跟着笑了。
“但是我妈31岁的时候,二胎的指标批下来了。我妈给我添了个弟弟。有了弟弟,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是家里的小皇帝,什么事也得先想着他,我爸甚至想着让我读完小学就出去打工,好攒钱将来给我弟弟盖房子娶媳妇。他是我弟弟啊,我也很喜欢他,愿意为了他付出我能付出的。弟弟是我爸的掌上明珠,寄托了很大的期望,4岁那年就送托儿所了,我们那儿穷,很少有孩子上托儿所,都是直接读小学。我们村没有托儿所,我爸特意把弟弟送到邻村去上学。那年夏天,幼儿园老师带了全班的孩子出去游湖,邻村湖上有艘打鱼的木船,她带着他们上了那艘船,船到了湖中心,沉下去了,七个孩子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都是男孩。”
灵珊听到这儿倒抽一口凉气,不自觉地惊叫出声,春秀连看也没看她,继续讲了下去。
“我爸疯掉了,每天都要跑湖边转悠,我妈看着他那样子害怕,就劝他去接输精管,生下弟弟后,我爸就做了绝育手术,手术做得比较彻底,把输精管切短了一截。现在只能再做手术接长它,一般的医院做不了这种手术。我妈到处借钱让我爸去郑州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我妈接着就怀孕了。但那时尽管都说我家这种情况国家一定会再给名额生孩子的,名额毕竟还没有下来。只能出去偷生。
我爸和我妈背了个包袱就走人了。临走只叮嘱才12岁的我在家看好门。我白天去上学,晚上一个人睡在连个大门都没有的家里,我爸用槐树条编了个栅栏挡在大门口,权当大门。村里的人都知道我爸妈出去躲孩子了,就剩我一个人在家。
12岁,我已经很懂事了,晚上就把家里的菜刀搁在枕头边上,把土豆堆在炕上,防着万一有什么男人突然闯进来。事实上并没有。但是管计划生育的渐渐来得越来越频繁,说我们家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要罚款的,但来转了几趟,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拿。
后来,大年三十,隔壁大娘要我去她家过年,我们那儿不兴年夜饭的桌子上有外人在,我就拒绝了。一个人躺在家里,外面两个男人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这么穷,还生什么孩子啊,咱们也完成罚款任务啊。”另一个声音很粗,“干脆找来推土机把这破家给铲平了,看他们还敢不敢偷生!”
我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拉亮了电灯。握紧了菜刀,心想,他们要是真的搞来推土机,我也不出这个家门,就让他们把我埋了好了。”
灵珊一直静静听着春秀的讲述,心弦绷得紧紧的。自从知道了邱子亮的工作经历,灵珊再听到这些计划生育的事,就很理解当事人的苦楚了,对那些豁了命也得生出男孩的人有了某种奇特的理解。
“来年五月份。我爸妈从外面回来了。怀里多了一个女婴。从此,我爸就爱上了喝酒,我妈本来身体就不好,怀孕的时候都在大桥下睡过,生我妹妹的时候又受了凉风。每当我爸喝醉了,她也就尖叫着骂他只会灌黄汤,有时还会和他扭成一团。我爸任她捶任她打,闹够了俩人就各自抱着头痛哭,我爸就大声叫:“顺子,顺子,爸爸想你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呀。”还会突然惊跳起来,大叫着:“顺子是不是好放学了,我怎么忘了去接他呀,我真该死!”把自己的头捶得山响。
顺子是我弟弟的乳名。”
灵珊听着春秀的故事,看着她讲着讲着泪流满面,自己的眼泪也跟着啪嗒啪嗒向下掉。
就是这时候,王春秀突然诡异地一笑,那笑容在泪水肆虐的脸上是如此疹人。她冲灵珊发问道:“你知道吗,就是这样的事,也会有受益者。你知道那个受益者是谁?”
灵珊不敢刺激她,只会摇头。
春秀得意地继续说:“不知道吧,那个人就是我。我本来以为自己也就是读完小学,到镇上干鞋帮厂的命,因为弟弟死了,再生下来的是个妹妹。我爸妈竟然供我读完了高中。我上大学的钱全是向银行贷的款,我早就已经负债累累,我还不起,每天去做家教还银行利息。”
灵珊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只能不断地流泪。她们俩个相对坐着,把两卷纸都给擦没了。那些纸一团团的浸透了泪,皱着,粘塌塌地趴在地上,它们是不是也承受不了这多人世间的悲哀?
第二天早上,春秀一直等到灵珊起床,约她一起去食堂吃饭,因为春秀吃得简单,绝少乐意跟灵珊她们一堆吃。
灵珊诧异得跟着春秀去了食堂,春秀极亲热地拉着灵珊去看食堂的菜,问灵珊想吃哪一个。灵珊心想春秀不是说过多年不吃菜胃不习惯了,今天这是怎么了。但她什么也没敢问,她知道春秀是个特自尊的人,就由着她拉她,看到一盆白菜粉条,就叫道:“好了,我今天就吃这个!”
没等灵珊拿出饭卡,春秀就用自己的卡飞快地在刷卡机上一晃,叫道:“师傅,白菜粉条!”
灵珊不理解地叫道:“三姐!”
春秀低声说道:“昨晚的酸奶。”
灵珊一下子心里透明,她怎么也想不到春秀会计较到这般程度。本想说句什么,又咽了回去,这个时候,她能够理解春秀的脆弱。就是因为经济太窘迫,她才会这般在意,怕自己欠了别人一丝一毫。张爱玲《留情》中的敦于敦凤困窘的时候从来不在姑妈家留饭,嫁成了米先生,有了钱,反而不再在意这些琐碎了。
春秀照例给自己买了两只饼坐在灵珊对面一起吃。吃着吃着,春秀突然问:“灵珊,你跟文艺学那个男生接过吻吗?”
灵珊脸腾得红得像秋天的柿子,不易察觉地点点头。
春秀感慨道:“我比你还大两岁多呢。甭说接吻了,还从没跟男生单独吃过一次饭。”
灵珊奇道:“难道你从来还没谈过恋爱?”
“我怕谈恋爱浪费时间,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去做家教或看几页书。”
灵珊不说话,继续吃饭。呆了一会,春秀再度开腔道:“我家里这种情况,还能谈什么恋爱啊,谁敢跟我谈恋爱啊,不说将来需要把父母养起来,我小妹妹比我小十多岁,还不得我供她读书啊。我还欠银行好多好多钱呢。”
灵珊迟疑着开口道:“也许,有的人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呢?他爱你就会爱你的一切。这点困难算什么呀?”
春秀苦笑,“灵珊,你真的相信爱情有这么伟大吗?”
灵珊刚一开口回答,这时一个身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晃到了卖饭的窗口,灵珊定睛一看,是那个叫陈强的小男生。他肯定是没注意到灵珊的存在。
为着这偶遇,灵珊本来想打声招呼,又怕他粘着她要求约会。迟疑间,又有一个染黄了头发的小男生跑了过来,冲上去就揽住了陈强的肩膀。
“哥们,哥们,还在食堂吃这破饭呢。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大餐啊。”
陈强笑道:“应该是你们请我吃好不好。”
那小子奇道:“怎么,你把读研究生的那个老姐姐钓上手了?你小子不简单啊,不过,这事可不能信口雌黄,得有真凭实据才行。我们掏出来请客的钱可是人民币!”
陈强一把推开他的手,“快了,快了,急什么呀。为了能在江南饭店海吃海喝一顿。我也得拿出点看家本领把林灵珊这座碉堡给端了!”
几句话听下来,灵珊彻底明白了陈强怎么会那么执着地每天发笑话短信给她,原来他是在给舍友打赌啊,而她林灵珊的爱情只值到江南饭店够这帮小子搓一顿的。灵珊无名怒火腾腾地烧了开来,她径直站起来,大声叫道:
“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