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一曾经的顾客看见我很高兴地说:裁缝师傅,你还做衣服吗?你做的衣服又合身又舒服,穿的舍不得丢。这倒让我想起那些年一个人开缝纫店的快乐时光,前前后后总共带了十来个徒弟,那时候由于自己尚年轻,跟这些孩子大多亦师亦友,相处的极其融洽,至今他们看到我都亲亲热热地喊“师傅”,唯有第一个大徒弟让我想起就伤感。
最初在邻镇与朋友一起撑起一个缝纫店,依着朋友的人脉,缝纫技术也马马虎虎,几个月后就有个刚初中毕业的小姑娘找上门来要认我做师傅,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徒弟琴。
琴留着娃娃式的学生头,长脸白皙的皮肤,怯生生的见我就腼腆的笑,清清秀秀,非常可爱的一个女孩子。琴的头脑不是很聪明,这也可能是她没有继续念高中的原因吧,但她心思细腻,做事特别认真。记得她当时跟我说:“师傅,我知道我不是考大学的料,但我很想把裁缝学好,将来就可以跟你一样开个裁缝铺,以后也可以自己做师傅带徒弟的。”说完甜甜地笑了,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可爱的脸上尽是对未来的憧憬。我也欣喜地回答她说:“好啊!只要你肯用心学,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自此师徒两个同吃同住,琴比我小十岁,我便把她当做小妹,只是她对我总是保持着一份尊重,早上会帮我洗衣,吃过饭就抢着洗碗。
琴的性格里面有着一份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执着,说得直白点,她有时候竟有点像老年人一样啰嗦。她智力不是很好,这本无错,但她却会认死理不知道转弯,我说你这样缝法不对,你得把下面一层带紧一点,上面适当放松一点,这样走针缝到最后才会上下一样齐,不会上面一层多出来。她说她知道,就是做不好,急得脸红手脚乱,我只得安慰她:慢慢来,不能急,越急越做不好,慢一点,只要有一次摸到了窍门,以后你就轻松了。
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月,琴的学习也渐渐入门了,就在她满心欢喜以为她可以学好这门技术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跟我合伙开店的朋友,她年轻的爱人突发疾病离开了。这一大变故至使朋友无法继续做下去,而我也不能再在那里呆下去,必须搬回本镇。而琴却是万分舍不得,要跟我一起走继续她的学艺生涯,我说:可以啊,我可以带你到我们D镇去学。可琴的父母终是舍不得,说是离家远了,不方便,他们也不放心。自此以后我虽然也时常想起她,但却没有看见过她。后来听朋友说,琴没有再跟别的师傅学裁缝了,而是去县城念了幼师班,那是县里特招的一个班,出来就可以做幼师。我听了觉得很欣慰:琴以后的前途比做缝纫好多了,不用天天辛辛苦苦地做事了,而且女孩子有这份工作,还可以找到一个有稳定工作的男朋友,以后有个好归宿。至此,我对琴的一丝牵挂也就彻底放下了。
生活波澜不惊,大约七八年后,我竟然在我们D镇看见了琴。
那是在夏天,琴穿着一套棉绸的宽松衣服,明显看得出来她快要做母亲了。她惊喜地喊着“师傅”,我同样惊喜地和她相认,我说:你嫁到我们这里来了吗?她说:是的,就在不远的程寨。我说:听说你念了幼师班,现在是在做幼师吗?她瞬时收敛了笑容,幽幽地说:我没有做了。再想聊些什么,可来了个骑摩托车的老男人,大概将近五十岁的样子,琴连忙对我说:师傅,我得走了,我现在知道了你家住在街上,以后我一上街就来看你。我自然是高兴地说好,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你父亲吗?可琴却回答说:不是,这是我认识的老板(就是老公)。一句话把我雷得目瞪口呆,直到目送她坐着摩托车走远了,我还没合上嘴:这孩子是怎么啦?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天究竟开什么玩笑?竟然让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跟了这么一个土气的老男人?……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我盼着再次见到琴。终于她又上街了,这次我拉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看样子离预产期也不远了,你怎么就甘心嫁给一个比你大那么多的人啊?当初你的父母哪能同意呀?琴却以一种澄澈的眼光看着我,用平静的语气回答着我的疑虑:我在裁结婚证的时候也有说不出来的烦恼,心里只感觉好纠结好烦躁,自己像逼命一样在镇政府外面打转(民政办设在政府里面),但我具体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只是看见他(老男人)就烦就想骂他,可他总是好言好语的劝我哄我,那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也已经四五个月了,想来想去我也只好跟他办了证。至于我的爸爸妈妈,我要做的事,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只有顺着我。尽管她说的轻描淡写,一副认命过日子的样子,而我这个她曾经的师傅却总感觉她的眼神里有那么一丝迷茫。看着我年轻帅气的老公,再看看她的老男人,我是如鲠在喉,吐不出也咽不下……
事不关己则高高挂起,而有心总能听到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于道听途说中,我终于拼凑出琴的经历:琴在幼师班毕业后,她的父母也托人帮忙给她找了一份幼师工作,也正是这份工作让她结识了在邻镇教初中的畅,虽然畅个头不高又胖又有点秃顶,但能说会道,又带着一副眼镜显得很有学问的样子,琴便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人。但随着相处日久,他们的性格却是合不到一处,经常在一起生活的两个人出现了许多不和谐的音符。琴太细腻较真,一句话会说好几遍,一件事会纠缠许久,时间长了,畅就烦了,就萌生出分手的念头。可是琴面对她为之付出身心的男人却怎么也不肯放手,哭哭啼啼反复纠缠,两个人都痛苦不堪精疲力尽。因为琴的太过执着,本来只想好聚好散的畅老师终于受不了,说琴太神经质,甚至说琴有神经病,最后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反目成仇。
这么一个较真的女孩子面对昔日恋人的冷漠和躲避,脆弱的她终于有一天彻底崩溃了,她发了疯地要去找畅。可怜单纯的琴又找不到畅的家,只是以前听畅说过他家在佛教名山司空山那边,于是她便走到我们D镇找到司空山脚下的程寨去了。可面对高山,琴迷茫了,她神思恍惚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终于倒在一户人家的屋边。当她醒来时,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一切,她错乱了,终日躲在这人家的阁楼上,不敢出来见人。
一个来历不明神经错乱的女孩在家住了几天,又不忍心赶她走,这家人一天看到老光棍邻居来串门,就突发奇想,说:我家里来了个女孩儿,你领回去做媳妇吧。于是众人推推搡搡连哄带骗,琴便恍恍惚惚来到了这个老男人的家……
巍峨的司空山静默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一切;而佛祖也三缄其口,对于人世间的许多事,诸佛菩萨大多除了顺其自然,似乎也无能为力。
后来是琴经过治疗又大致恢复正常了,但许多事已然木已成舟,万念俱灰的琴便决定就在这个大山脚下与这个老男人过日子。
再后来,琴给那个老男人生了一个漂亮儿子,老男人也是喜欢得不得了,自然对琴也还不错。我见到过两次他们带着孩子一起回娘家,我也说过琴:既然都生了孩子了,那就安安心心把日子过好,一心一意把孩子带大,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日子也就有盼头了。琴也满心欢喜的点头答应,可过日子,就是正常人都会有为鸡毛蒜皮争吵的时候,尤其孩子小,肯定不是事事顺心。就在有一天他们争吵时,琴又犯了执着的老毛病,而这个自由自在惯了的老光棍终是没有忍住自己的臭脾气,琴在做事累了喝了几口水后倒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死了。老男人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也有知情人说是这个老男人在水里做了手脚,可我宁愿相信琴是真的累了,身体累了,心更是累了,累得没有力气再跳动了,于是心休息了,琴也永远休息了……琴的父母为了孩子一句多话都没说,早死早超生,他们只想让他们苦命的女儿进入天堂后不再痛苦不再忧伤……
当我得知这个不幸的的消息时,一夜无眠: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那曾经伤害她的负心人可曾心有内疚?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可能记得他曾有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妈妈?而那个孩子的老父亲可曾后悔他没有好好珍惜呵护他可怜的妻子?……
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过琴内心的真实想法,那时候我不忍心去揭她的伤疤,只希望她能平安平静地过完她的一生。然而她竟是没有做到!只是我曾经设想:假如我当初把她带到D镇来跟我学好了缝纫技术,那她的人生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帮助她改变这一世的厄运,让善良的生命得以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