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5

关于打麦场和螃蟹的记忆 

原创 2018-03-13 朱禺之 却步堂随笔

      自小生活在鲁南平原一个偏僻小村,而且是极其贫困的年代,在二十几岁离开那里之前,我从未接触过海鲜,但偶尔能吃上一两次咸鱼干,还有晒干的虾米,那就是每年的麦收农忙时,记得第一次见到螃蟹,也是这个季节。

       每年麦收季节,对于每个农人来说,不吝于炼狱数日游,割麦,打场,晒麦,脱麦,入仓,必须趁着天气晴好的几天之内完成,所谓天气晴好,也就是三伏天的烈日当空;经历了这炼狱般的几天,每个农人的身上都要脱几层皮,这个一点都不夸张;但如果天公不赏脸,来场雨甚或是连阴雨,那这一年都没得吃了。

       记得我小时候,每个人大约会分到一亩大田的,小孩也是,只要是上了户口的,一口人,一亩地,所以,那个时候,农村家庭对生孩子情有独钟,不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而且,一个家庭生了男孩,家里不但多了一个未来的劳动力,而且土地就永远属于这个家了,但如果是女孩,出嫁后,土地就被收回了,当时的劳动能力和生产关系,注定是要重男轻女的。

       大户人家,平时穷吵恶斗,但一到麦收季节,人多力量大的优势就显示出来了,男女老少,各司其职,割麦,打场,晒场,入仓,家族比较大的,甚至还有专门做饭送饭的;整个麦收季,对于他们来说,反而成了互相理解与融合的时节。而对于小户人家,就有点麻烦了,特别是有三四个未成年孩子的家庭,每到麦收就不得不请亲戚或邻居帮忙了,其实这个是非常难为情的,别看农村农闲季节,不论谁家,盖房修圈砌墙,甚至是婚丧嫁娶等等,都是全村人一起来帮忙,从不分你我的;但在麦收季节,除非是万不得已,没人会开口求别人帮忙的,因为几乎所有有劳动能力的,在这几天都处在体能崩溃的边缘,没经过麦收的人,很难想象其痛苦与艰难;而这个时候开口求助,其实是万难之事;几乎每年都有成片的麦子烂在地里,因为,麦子熟了,不及时收割,一场雨,就全完了!

       话说回来,即使再累,只要还能挥动镰刀,大家还是乐意来帮忙的,然而白白帮忙是万万说不过去的,但,也绝对没有工钱之类的,在那个极其贫困的年代,大家基本上处在以物易物的状态下,除非孩子生病或向供销社购买煤油食盐等国家管控商品时,才会用平时卖鸡蛋攒下的几角零钱,虽然只有几张薄薄的纸片或硬币,但也是用手帕细细折叠缠裹着,放在最贴身的位置;没有工钱来答谢来帮忙的人,那就要在饭菜上做出样子来,首先是用新收成的麦子去换上几斤白面馒头或烤排,或是忍痛包上一顿饺子,记忆里这些东西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吃的上,或是来了远道的客人,所以小时候老是盼望家里来客人。 

       每到傍晚收工的时候,多少还要炒上几个菜,喝点散装白酒解解乏;菜无非是煎上几个鸡蛋,炒上盘花生米,还有就是小虾炒辣椒,虾是不足一厘米长的稻田虾,收稻子的时候捕捞的,然后在烈日下晒干,通体透红,其实就只剩一层皮了,但,用这种虾爆炒青辣椒,有种特别的味道,直到今天,我每每回老家,母亲张罗的第一个菜还是小虾炒辣椒。

       在这些小虾中间,偶尔能看到几只如黄豆粒大小的螃蟹,这大概是我记忆里最初见到的螃蟹的样子,虽然个头小,但,八只脚两只鏊都在,至今想起,历历在目。

       后来,生活稍微好点,农忙季节还会到集市上去买几条腌制的咸鱼,记得当时最多的一种鱼叫“大头靠子”,顾名思义,鱼头占了绝对的比例,至今我也不知道是淡水鱼还是海水鱼,反正是和咸菜一样咸,可以放整个夏天的,我们家煎这种咸鱼有特别的技巧,而且特别费功夫,用自家豆油将整条咸鱼小火煎至通体酥透金黄,甚至是刺和鱼头,都是入口即碎;记得是我二哥的最爱,一顿饭下来,一盘咸鱼是不会有任何剩余的,包括鱼刺和鱼头。

       记得当时的市场上还有如一元硬币大小的小螃蟹,也是腌制的,往往只剩一只鏊,甚至是没有;小螃蟹的鏊在酒桌上是最稀罕的,往往只有干活的人,才有资格得到一只,据说特别下酒,喝酒的人往往是喝一口酒,咂摸一口小螃蟹的鏊,直到最后一口酒喝掉,才舍得嚼碎蟹鏊吞掉。

       打麦场上的活计是要一直干到午夜时分的,干活的人会趁着天黑前的间隙,到附近的黄泥沟里洗澡,洗去落在身上的麦皮碎草,同时也搓去被烈日晒脱的皮肤;当然。此时的打麦场上,也早就备好了一顿丰盛的酒菜和热腾腾的馒头,所谓丰盛,无非是多了几条咸鱼和一元硬币大小的几只螃蟹。

       一盏昏黄的汽灯,晚霞还未完全褪掉颜色,晚风徐徐吹来,洗澡归来的几个人席地而坐,或斜倚着麦草捆子,几杯烧酒,几片腌黄瓜或咸鱼干,微醺后,他们会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开始讲一个故事,说是邻村一老汉,赶集的时候在卖螃蟹的摊上捡了一只螃蟹夹子,回家的时候,在路边的小卖部,花一角钱打了一碗散装白酒,喝一口酒,咂一口螃蟹夹子,等喝完最后一口,咂摸了一下螃蟹夹子后,顺手塞到墙上的一个裂缝里,说是等下一次赶集再来;老家那里是每五天逢一次集,现在也还是这样,这老汉也是逢集必到,回家的时候就来这家小卖部,花一角钱,买一碗散白,就着那个螃蟹夹子,完了还是把螃蟹夹子塞到墙缝里;转眼间,夏去秋来,螃蟹夹子早就被咂摸的没有了原来的样子和颜色,但老汉依然是逢集就来,还是一角钱一碗酒,螃蟹夹子咂几口;后来有人恶作剧,用一根大小差不多的麦茬换掉了那个早就没有了丝毫味道的螃蟹夹子,然而,老汉并不知情,依然用这个麦茬喝了一个冬天的烧酒。

       这个故事在我的记忆里,被重复讲了太多次了,故事并不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更无须考证其真实与否,因为每每讲到此时,半酣的几位都会伴随着开心的大笑,喝上一大口散白,狠狠的咂摸几口手中真实的螃蟹夹子,一天的疲累仿佛也就烟消云散了。

       麦收时节,村里的小学和镇上的中学都会放几天假,叫“麦假”,主要是到收割完的麦田里去捡拾麦穗,城里长大的孩子大概很少知道这个假期的,其实秋收的时候还有个“秋假”,但这些额外的假期最终都会从暑假中扣除,所以,我们的暑假就显得特别短暂。

      整个麦收季节的所有收成都不会浪费,小麦自不用说,那是整个农家最重要的口粮,麦皮,也就是糠,是鸡鸭和猪的一整年的饲料,麦秆和留在地里的麦茬都是农家的主要燃料,炒菜烧水烙煎饼都靠它,还有一部分麦秆会被刻意保留下来,打成栅子,栅子是那个时代的主要卧具,加上秋天的高粱杆或芦苇织成的席子,是床上唯二的用品,这两样物件也早已消失不见了,现在回忆当年的生活,总感觉虽然辛苦,但几乎所有的收成都刚刚好,诚然,那是一个物质极其匮乏的时代,人们总是活在匆忙和饥肠辘辘中,但在傍晚的晚霞中,坐拥一个打麦场的收成,而此时一个螃蟹夹子,一碗散白,其悠然亦不复他想了!

       我二十几岁离开家乡,辗转来到了岛城厦门,整个岛几乎就是一座海鲜城,各种螃蟹随处可见,虽然我几乎不吃任何海鲜,但,看到活的螃蟹,我还是莫名的喜欢;也经常在饭桌上看各种不同的螃蟹,而且吃法也千变万化,但我独对那两只大鏊感兴趣。

       去年底开始画蟹,画了有几百只了吧,但从来也没买过一只蟹,一方面是我几乎素食,另一方面,我只喜欢活着的蟹,于是,我经常去菜市场,去看活蟹,去看它们挥舞着两只大鏊,像极了堂吉柯德面对风车的大矛,有些螃蟹拥有巨大的鏊,但身体却极小,这也像极了传说中被砍去头颅依然挥舞斧头的刑天;同时,也让我想起了当年离开家乡踏进大学校园时的幻想:不顾一切,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二十多年过去了,打麦场早就从故乡的风景中消失无踪了,甚至是没有人家愿意再种小麦了;我2013年五月回了趟老家,这个时候正是小麦穰花的季节,然而我在记忆中的农田里走了几个小时,也没有发现一片麦田,曾经常去洗澡的黄泥沟,也早就成了死水塘,水的颜色是黄色甚至红色的,杂草丛生。

       后来,我把当时拍摄的视频素材整理了一个记忆短片《寻找麦田》,因为我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故乡,依然在快速的变化着,最终,将变成我完全不能认识的样子。

节选自非虚构作品集《生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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