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

有时候,孟浩总会从一种短暂的失神中忽然惊醒。就像是有一具溺死的躯体一直在水底自在地漂浮,忽然之间就被什么人拖上了陆地。

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让别人觉得别扭的比喻,有一次孟浩跟他的朋友说起这个比喻,他的朋友马上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就好像他是公车上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旧西装、随时准备着上下其手猥亵年轻女性的醉酒大叔一样扎眼。

“孟浩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他的朋友把最后一块面包丢进嘴里,搓搓手想要清理掉讨人厌的面包屑。他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死鬼尸体可不会觉得水底下自在。他们刚掉进去等不到睡一晚就迫不及待地飘起来,肿着脸等着警察来捞他们上去了。”

他的朋友大声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孟浩在一瞬间像是真的溺水似的觉得喘不上气来,他很不自然的闪躲开朋友的手。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对和别人的身体接触这么反感。

说不定自己真的是个怪人呢。他这么想着,垂下脸嘟囔着说:“你又不是死尸。”

仿佛是配合着他的想法,那个笑尴尬地冷却在他朋友的脸上:“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他的朋友紧了紧围巾,就此不再说话了。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就像是这个冷寂的冬天。

其实像这样也很不错呢。孟浩一下子就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泡了一个热水澡一样轻松下来。他讨厌一切交谈,也缺乏和别人交谈的能力。碰到大家一起说话的时候,他总 是躲在角落里默默听着。譬如大学的时候每个男生宿舍都会有夜谈会,一群无聊到极致的男生们讨论着各种无谓的乃至色情的话题。一帮人淫猥地探讨着不知什么地 方听来的,他们的朋友去小旅馆里找小姐推油经历,或是口干舌燥地讨论他们和J国打仗的蓝图。

每当这个时候,孟浩总是默默钻在被窝里不说话。 他的朋友们都以为他是睡着了,但他其实从未睡着,只是死了一样地僵在那里听。他一开始总会想话的主人们为什么不会对那样幼稚或者猥亵的句子感到羞愧。后来 听得多了就渐渐麻木了,也渐渐的,越是到了嘈杂的地方就越会让他觉得孤独。似乎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时不时的失神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自己如同透明人一样被绑在一把同样透明的椅子上,任由无数的人来来去去穿过自己。

孟浩你真是个怪家伙啊。他这么想着,忽然也想紧紧围巾,在此刻仿佛只有这个动作才是恰当的。他想,紧紧围巾,把手插在风衣的衣兜里,就像他的朋友一样,这才是恰当的动作啊。可惜孟浩是没有这么一条围巾的。 他知道他朋友的围巾是女朋友送的,那个瘦小的,眼神警觉的女人肯定织了很久吧。对,在午后的咖啡馆里,一边和女伴们谈论新近放映的爱情片,一边勤恳且虔诚地编织着,灰色的毛线在手底下神迹一样的变成规整的围巾。或者说这条围巾是那个女人买来送他的,在一家顾客很多,洋溢着汗味和讨价还价声的店里,女人忽然如 同得到神的指引,选中了这条围巾。无论是哪一种,他的朋友都是一个幸福的人啊。孟浩这么想着,不可避免地觉得更加局促了起来,裸露在空气里的每一寸脖颈都着火了一般,那细长丑陋的脖颈仿佛是一根难堪的耻辱柱,让他至今还是单身的事实昭然在整条大街的行人面前。

他手足无措地跟在朋友身后行走,冬天的黄昏好像是上次停电剩下的一截短蜡烛,很快就燃烧殆尽了。浓重的黑色侵蚀了天空和街道,路边的灯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纷纷亮堂了起来,看起来居然是暖融融的。刚吃过晚饭的肚子也开始有一种胀胀的触感,这一切让他局促的心稍稍缓和下来。他喜欢这种短暂的满足感,让他有一个牵强的理由把自己从令人难堪的种种 自我质问中解脱出来。他把围巾什么的抛在了脑后,用手轻轻抚摸自己微微有些发福的肚子。他之前一直是一个瘦削得有些单薄的人,如今却也不可避免的发福了, 那略略隆起的肚子像是一个畸形的胚胎,就那么突兀地寄生在他依旧瘦削的身体上。已经是个大叔了啊!他无不悲哀地想,读书的时候还曾有姑娘对他的身材表示过嫉妒。那是个尖酸刻薄又蠢笨的矮胖姑娘,有一次她扬起冷冷的眼神对他说:“小心出门别被风吹走了。”

这可以理解成嫉妒吧。他已经忘记了对方是在怎样的场合下说了这番话,唯有那轻蔑的眼神依旧刻在他记忆的深处。人唯有嫉妒的时候才会是那样的吧,他抽抽鼻子,忽然之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脚步,像是被冰封一样站在大街上,右手边一家破旧的音像店正放着一首慵懒的莫名年代的歌。

又失神了。现实的潮汐不可抗拒地又一次席卷了他,街道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刀锋一样,狠狠抽在他的脸上。血应该会顺着脸颊滴下来吧,浮肿的尸体碰触到污浊的空气也会痛吧。这样的话说出来朋友还是会笑出声来吧。

他猛然间仿佛撞了鬼一样抬起头来。四下搜寻起他的朋友,狭窄的街道上每个路人都行色匆匆,路边的老音箱换了一首嘈杂欢快的歌。他想,他的朋友应该不耐烦的看着手表,在不远处的前方等他,看到他大梦初醒一样的表情,像以往多少次一样发着牢骚。这才是正常的情况吧。可是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没有发现他朋友高大 的背影,甚至在他的视线里都没有穿着黑色风衣围灰色围巾的男人。

他肯定是抛下自己独自离去了。孟浩有些落寞地想着,肯定是关于尸体的话题惹 得他不快了。但是为什么忽然之间就提起了这样的话题呢?孟浩自己也想不清楚了,不是分明有更好的话题么?他可以问问清楚他的女朋友是怎样送他围巾的,然后赞美说她真是体贴的姑娘呢,如果有一个姑娘肯送围巾给他,他肯定会毫不迟疑地许诺她一生的幸福吧,但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想自己应该自嘲一样的笑着,说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呢。这时候他神经迟钝的朋友应该会觉得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他会拍自己的肩膀吧,一边拍一边说怎么会呢,你也会找到一个好女人的。这样的话他是不是就绝不会趁自己失神的时候像是抛弃一团省过鼻涕的卫生纸一样离他而去吧。

他忽然就觉得很冷,十一月的夜晚像是一只瞪着眼的巨兽,用风的舌头舔着他的脸,鼻尖喷出冷嗖嗖的气体,这种巨大的威压让他麻木的五感在一刹那间复活。他不敢与那一双结了冰的眼睛对视。冬天也是会吃人的吧,他在书上看到过冻死在街头的醉汉的图片,一定是喝醉了无所畏惧的态度激怒了这头野兽,他对自己强调着,一边加紧了脚步想要回家去了。

再落魄的人也是要回家的啊。这样他们就有一根救命的绳索,以区别自己和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那间逼仄杂乱的的小房间就是他最后的堡垒,如果自己也是一只野兽,那里就是他唯一可以放心喘息和舔噬伤口的地方。孟浩想到自己还有那么一间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脚步就不由的轻快了起来,似乎连朋友弃他而去的阴霾都消散了许多。反正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很多次不是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他上初中的时候,在宿舍里被作为怪人孤立了很久,有人往他的暖壶中加了研磨成粉末的泻药,那一个夜晚,他的自尊仿佛随着蹲便器的冲水声被冲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记得自己噙着泪花在寒冷空旷的卫生间发誓要杀了捉弄他的人。

那也是一个像今年一样这么冷的冬天啊。他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干枯的落叶在风中寂寞地唱歌,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哭泣。那时候的树叶踩上去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声音呢?是不是也会从脚底传来轻微的震颤呢?记不清了,他忽然觉得过往的事情都是虚假的,仅仅存在于自己的意识中的。其实被人捉弄放了泻药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啊,仅仅是意识都模糊不清的年月里一个逼真的梦罢了。一个人在空旷的卫生间里哭鼻子,这么羞耻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呢?不然你还能记得那一天的每个细节么?被子的每一个褶皱?楼道里声控灯什么时候亮了又什么时候熄灭?卫生间里的墙上有什么样的涂鸦?这些都记不清了,为什么偏偏记得自己哭了出来呢?

是假的吧!孟浩拼命地搜索自己的记忆,一切都陷入了含糊其辞的混沌。都是假的吧,包括他的朋友,他们不曾一起走出公司的门一起去吃晚饭吧,所以什么被抛弃的事更是无稽之谈了。他们应该是在公司的门前互相说过了再会,然后他一个人走到了现在,什么尸体的话题其实是一次很久的失神吧。

他这么想着,心情终于轻松了下来。像是挤掉了额头上肿胀了很久的粉刺,泛黄的脓汁混合着血粘在手指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总之没什么可以介怀的,只不过又是寂寞得让人悲哀的一天啊!不过寂寞又算是什么呢?他叹了口气,拐进肮脏的的楼门,神经质似的重重咳嗽了一声,然后像是上课在书本上画画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一样羞红了脸。他又连续咳了几声,像是要掩饰那孤立无援的神经质的一声,这样一来,有人路过的时候他就可以揉一揉鼻子说天凉了果然是感冒了啊,然而没有人配合他,来上一个嫌弃的眼神,他一时间有一些失落,终于不甘心地摸黑踏上了第一个台阶。这栋旧楼的声控灯坏了很久了,但他总是会在进门的时候咳嗽一声,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期待物业公司修好这倒霉的灯吧,不过每一天他的期待都在落空而已。

孟浩你真是个怪人啊。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怀念自己的朋友,虽然他不曾抛弃自己而去,但这个大个子总会在恰当的时候说出这句话来。孟浩你真是个怪人啊……可能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要他的朋友加上这个注脚才显得完 整。他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他们真的在公司门前互相说过再会了么?他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他拐上了五层,右手条件反射似的开始去皮带上取钥匙。嗯,就像是以往无数次一样。

但是这一次他终于踌躇了。他握着钥匙的手僵硬在那里,一种电击一样的战栗从脚底升腾而起,他像是成为的了什么蹩脚恐怖片里的男主角一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分明看见了,有一抹晕黄的光从门隙透露在他的面前。就像是一个昭然在他面前的绝大的秘密。有一阵慵懒的笑声也随着光的流淌偷偷摸摸走进他的耳朵里。有什么人在他的家里笑啊,那笑声宛若在夜里空无一人的街上骑自行车一样轻快,那样轻快的笑和他拥挤的房间怎么可能联系起来呢?那仅仅是个舔伤口和睡觉的地方啊,怎么会生产出这样的笑呢?一定是走错路了吧,拐进了错误的路口,进了一栋同样声控灯坏掉了的公寓,听到了他人轻快的笑。他像是窥视到了别人健美而匀称的裸体一样羞愤尴尬,伸出去开门的手也慢慢收了回来。他想要静悄悄地转身离开,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洗个澡,睡死在很久没换的床单上。

然而就在他想要逃离的那一个瞬间,门,开了。

孟浩的瞳孔倏忽放大,他的视网膜上投射着他朋友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张脸上洋溢着健康而自信的笑容,就像……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那张脸的主人开口说话了,他盯着孟浩的双手,埋怨着说:“孟浩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便利店都关门了么?”

孟浩一下子觉得又有了一种溺水的感觉,他丝毫不能理解他的朋友在说什么,像是某个科幻小说里的宇航员,回到地球时发现猿猴占据了整个文明。他来自哪里?存在的合理性又一次摇摇欲坠了。然而他的朋友似乎是看惯了他这副模样,丝毫不以为意地说道:“快进来吧,买不到扑克牌,一起喝酒聊天也是不错的。”

一定是……又失神了吧……

孟浩自暴自弃地垂下了头,心想一定是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又失神了,扑克牌?喝酒?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应该是一次很久的失神吧。就像是从寒武纪一直失神到了白垩纪,三叶虫长成了霸王龙,而他却在惊叹自己的斧头烂掉了斧柄。

他走进屋子里的最初几分钟,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起来,他狭小的旧圆桌周围有一男一女两个不认识的人面色酡红地招呼他:“孟浩你怎么去了这样久?我们都不打算给你留酒了呢。”

果然是自己失神了。比三叶虫到霸王龙还要严重的错乱感彻底击晕了他,他的朋友拉着他一起坐了下来,小圆桌一时间被四个人围满,孟浩看到桌子上摆满了菜肴,有四个玻璃酒杯摆在他们周围。孟浩看到自己面前的鸡的骨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仿佛孕育着一个暧昧不明的事实一样,让他又安定了下来。真的是自己失神了吧,孟浩苦笑了一声,拿起来自己面前的酒杯轻啜了一口酒,辛辣而温暖的液体像是一团火焰滚入他的胃里,是不错的酒啊。

“我们刚刚说到那里了?”他的朋友用筷子挟起了一块闪烁着油光的肥腻的肉扔进了嘴里,故意大声地咀嚼着。那个陌生的女人的脸上漾着懒懒的笑,停下了筷子,眼睛盯着孟浩的脸,用像今晚的酒一样醉人的声音说:“我们好像是说到M君的事情了。孟浩你还记得么?大学的时候,每次上课都坐在教室里第一排的M?”

M? 孟浩觉得自己的脑子又乱成了一团。坐在第一排的M君,应该是个勤奋好学拿奖学金的男孩子吧,每次上课都做满满当当的笔记,那些像他自己一样的学生到了期末总会找他复印笔记吧。可是他却只能想象这样一个人,却无法在记忆里找到他,记不起他的脸,记不起他和自己的任何交集。哪怕是有一天的晚上他跑到M的宿舍, 难堪地说M借你的笔记来复印这种对话都想不起来。但是他却无法否认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在座的几个人似乎都很笃定这个人的存在。于是他妥协了,用轻得自己都 听不见的声音说:“记得啊,我有一次复印过他的笔记。”

那个女人像是一只饱食的猫一样打了一个满足的哈欠:“那时候大家都复印他的笔记呢。”

那个陌生的男人却发出了一种萧瑟得如同秋天的风一样的叹息:“是啊,那时候可想不到他会变成做出这种事的人啊。”孟浩的朋友试探性地问了问:“据说他杀掉了……”

“他的妻子!”女人冷冷地饮下一杯酒,“我听我的警察朋友说,不仅仅是杀掉了呢,他把妻子的尸体剁成了碎肉,像以前街边买肉的师傅一样用油纸包包好,想要扔进河里去。却在临出发前被来询问情况的警察堵在了家里。”

“呵!” 他的朋友发出竦然而满足的惊呼,“看不出他竟能做出这样的事啊。我当时就说他是个怪家伙呢。”这句话仿佛是想要证明自己那时候就有识人之明一样。陌生的男人也附和道:“是的,虽然是个很优秀的人,但是性子太孤僻了,孤僻的家伙大都容易出精神问题吧。”他们两个阴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不约而同地看着孟浩,似乎是期待他对这件事表个态吧。那眼神锐利而且恶毒,孟浩仿佛被放在手术室的无影灯下,等待着穿白大褂的大夫前来解剖一样。

他又迫使自己灌下一杯酒,想要说些什么来回馈他们的期待。他想,有一个大学里的优等生同学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妻子,还把那女人的尸体剁成了碎末,每一个细节都足以调动起充满了窥伺欲的不速之客们的交谈欲望吧。他们一定是期待着他附和他们的话,对没有早一点认识到M君的本质而感到惭愧,甚至连复印过他的笔记也成为值得羞耻的事情了。那个可怜的女人的血似乎也溅到了他房间里某处纸箱子里的复印纸上,发出淡淡的血腥味。那想必是个柔弱的而坚韧的女人吧,忍受着阴沉的变态丈夫的家庭暴力,一边抹掉眼泪操持着整个家庭,最后还是被残忍地肢解了。他这么想着,终于觉得很悲哀,他侧着身子看了看他的朋友,慢慢地说:“想必是当年也为M君织过围巾吧。”气氛一下子尴尬地沉默下来了。孟浩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觉得自己嫁给了一个勤奋可靠的好男人,却没想到嫁给了一个杀人狂,连尸体都被肢解了。想想看真是值得悲哀的事情。”

其他的三个人一下子僵在了那里,那个陌生男人脸上充满恶意的笑容也在一时间停顿了下来。女人咳嗽了几声,仿佛要把气氛回复到之前的轻松愉快之中,她突兀地笑了:“远远不是孟浩你想的那样呢,说起来M君其实也是值得怜悯的人,他的夫人挥霍掉他大部分的 钱,最后还给他戴上了绿油油的帽子。”于是气氛真的回复到了先前的轨道上,女人如同挽救了一场火车翻车事故一样咯咯地笑了出来,其他的两个人也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陌生的男人大声发表着意见:“所以说结婚这件事最应该慎重啊,若是娶到了一个这样的女人,就算是你像M一样优秀,一生也被毁了。”孟浩的朋友点点头,对着他严肃地说:“你是还没有谈过恋爱,所以总是会把女人想得太好了。”

孟浩一时间像是正在手淫的时候被朋友掀开了被子,脸色刷得发白了起来。他想这是一场战争吧,他们三个人和他之间的战争,不然他们的脸上为什么会洋溢着那样肆意嘲弄的笑呢?他们就这样闯进他的家里,做了菜还开了酒, 似乎还趁自己失神的时候差使自己去买扑克牌,一定是为了一边喝着酒一边观赏他的窘况。对,就是这样的,他们的表情和他被下了泻药的时候,宿舍里那些丑恶的脸并无二致。他们都桀桀地笑着,嘲弄着他言辞的笨拙和举止的迟钝。那个女人果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吧,不然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通过诋毁她来达到嘲弄他的目的呢?他忽然间对那个悲惨的女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友谊,他试着体会她被自己的丈夫肢解时候的感觉,血一定像是泼墨一样在白色的地板上绘出红色的抽象画,那个屠夫,她勤奋的优等生丈夫的面上也绽放出冷酷的笑来,像是以往在课堂上记笔记一样的有条不紊,这里是肝脏,那里是肺部,一一被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整整齐齐地码在厨房的案板上。女人的灵魂应该一直盘据在抽油烟机所在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的丈夫完成这项复杂的工作。就像她读书的时候用仰慕的目光注视着第一排那个认真做笔记的背影。

那是多么浓重的一种悲哀,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女人用浸满了鲜血的毛线织围巾的诡异画面。她到最后是不是在感激她的丈夫呢?这样的结局终于来临了呢!终于可以从自己幻想的破灭和现实的泥潭中脱身出来了!女人是不是觉得致命的那一刀像是一个甜蜜的吻呢?就像是她幻想中的那个 完美的丈夫吻过她的额头,说睡吧亲爱的。至于他想要把尸体肢解扔进河里,是想要让她自在的在水底游泳吧!就像是一条鱼一样。

孟浩在这一个瞬间灵光乍现!他听不见周围的三个人在说着什么,头脑里浮现起一直以来关于漂浮尸体的想法来,是的,就是这样,上帝赐给他以失神,也许就和那个女人的丈夫一样,只是希望他们可以一直漂浮着啊!就像是一条摇动着尾鳍张翕着腮的鱼一样。

他端着酒杯,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他迷茫了二十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才像是最终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目标,要像一条鱼一样一直自在地漂浮下去啊。他渴急了一样 灌下手中的酒,温暖的液体刺激着喉管,让他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他的朋友关切地拍着他的背,问他没事吧,不可以喝就少喝一点,没有人介意的。他伸出手来摆 一摆表示自己没事,真是丢人呢,因为一杯酒就咳嗽成这样。那些人一定在偷偷地笑吧,他们来到这里不是就为了嘲弄他么?

嘲弄他,想要变成一条鱼。

那个醉酒女人的话语又一次传进了他的耳朵,她正在兴高采烈地说起她的新男友:“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要带他见一见我的父母啊,我不成想他居然和我爸爸那么聊得来,他们一起聊钓鱼的事情,今天早上他们一起去了郊区的河边钓鱼去了,我看他们倒像是哥俩一样。”

“看起来你回家还有新鲜的鱼汤醒酒,真是好啊!”那个陌生男人无不艳羡地说,“居然这么容易就摆平了岳父,真是人比人要气死人。我未来岳父至今都看我不太顺眼呢,每周末都去买了点心过去打理家务都不成。”

“看起来是那种顽固的老人呢。”女人用胳膊撑着因为醉酒而不住摇摆的头,“退休的老干部吧,这种老人最难打发了,一辈子都在发号施令,你做到什么地步都不能让他满意。”

孟浩觉得自己被恶意排除在这场对话之外了,这几个心肠歹毒的人为这场对话设定了一个门槛,在门槛内还有恶毒的陷阱。他如果贸然进入,就会被解剖似的剥得赤条条,他们会笑着说,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遇到对付岳父这样的烦恼吧!孟浩打了一个寒颤,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他并不曾在生活中冒犯过他们,为什么他们要对他的志业嗤之以鼻并且刻意组织了这样的一桌饭来嘲笑他呢?不过是想要成为一条鱼罢了!也许用漂浮的尸体这样一个比喻可能会叫他的朋友不舒服,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子吧。

他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像是要向一直以来压迫着自己的强大的世俗宣战一样,他笑得肚子疼,用手捂住嘴巴,趴在小圆桌上大声地笑了起来。他的胳膊蛮横地撞倒了酒杯,就如同第三帝国的军队用闪电一样的速度撕碎波兰的防线。

那个陌生人男人正好说到他未来的岳父是怎样不满意他有一次买了过甜的绿豆酥,孟浩突兀的大笑让他像是受了很大的冒犯,脸色猛然间变得通红,他愤怒而茫然地看着孟浩放肆大笑,不知道自己的糟糕经历怎么招惹到了这个怪人。

孟浩的朋友略带愠怒地质问他:“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孟浩想终于是刀兵相见了吧,他慢慢收敛了他的笑,像是古老的牧野战场上吹过了清晨炽热的风,身着铜甲的周武王站在巍峨的高坛上,向他的战士们宣告,商之无道,威侮五行,殆弃三正,我们要奉神的旨意天殛之!他的战士们发出海啸一样的欢呼,在这样的欢呼声中,孟浩也努力地直起自己的身子来,用他觉得最肃穆的语气,对着他的敌人们宣告他自己的誓言:

“我……想要成为一条鱼啊……!”

这句话的尾音如同金石相击一样铿锵有力,又像是绸缎一样柔软,在屋子里绵延不绝。孟浩陶醉地闭上了眼,心想这样的声音应该能绕梁三日而不散去吧,他像是一个吸毒的人刚刚注射了海洛因一样连灵魂都颤抖起来,手里的注射器掉落在地上,金属的针头也闪烁着快乐的寒光。

他得意地睁开眼睛来,想要看到他的不速之客们那种被震撼后羞愧的表情。仿佛自己的宣言如同当头棒喝,可以击醒他们。但当他再一次看到那蕴着笑的丑恶的脸,他 整个身体都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这具躯体刚刚从性高潮一般的余韵中缓和过来,又因为不可抑制的怒意又一次紧张了。为什么他们还可以像这样笑出声来啊!就像 是他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孟浩鼻梁上怒痕大现,那个女人慵懒地笑着说话了,她挑衅一样地说:“孟浩你醉了吧。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老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呢。”

他的朋友也冷冷地笑了:“就是,还有什么自在漂浮的尸体似的怪话,真不知道你整天愣着在想什么,这样下去的话,很难找到女人结婚的啊。人还是要实际一点的好。”

孟浩在心里不屑地笑了,他们又想用同样的招数击垮我了啊。但他已经知道知自己想要什么了,女人这样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再卖力的织围巾,到最后还不是要被切成整齐的小碎块吧?一切都太虚妄了啊!还是一起成为自在张翕着腮的鱼吧!孟浩一时间觉得内心无比的坚定,当他最终顿悟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再没有任 何外物可以让他的内心发生哪怕是一毫米的动摇了啊!他轻蔑地暼了一眼他的敌人们,太弱小太浅薄了啊!他们根本不能理解要成为一条鱼的快乐啊,上帝果然是偏 私的吧,赐予他以失神,让他体味成为一条鱼的快乐。而这些人又怎么能理解成为成为一条鱼的快乐呢?

也正是因为他们从不曾理解这种快乐,才会这样急切而不遗余力地攻击他吧!他有些怜悯地想,这就是所谓的嫉妒啊,就像是那个嫉妒他身材的女人一样,他们对于别人掌握了一种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快乐而恐惧到夜不能寐吧!

这真是……太悲哀了啊……

他像是在一瞬间理解了M君,他其实是爱着他的妻子的啊。他那样聪颖的人,一定早就知道了成为一条鱼的快乐,他一定是深深爱着并且怜悯着他柔弱顺从的妻子,对于她不曾理解这种快乐而痛心异常。他策划了很久,像是要送给她一份世界上最奢华的生日礼物一样,磨快了亮闪闪饱含着爱惜的刀,把它插入妻子渴盼的心脏!这是精神上的交合啊!一定连脚趾都因为兴奋而蜷缩起来了。他想,如果不是可恶的警察,他们两个现在一定在城郊的河流里自由幸福地游泳了。

想要一起永远漂浮着啊……

孟浩的内心一下子明白了应该怎么去做,他回过神来,夜的街头响起了猎猎的风,他把手伸进了口袋,忽然有一种甜蜜的痛感从指尖的神经末梢袭上了心头,他抬起手来,整个手臂都因为激动而震颤了,指尖伸进嘴里的味道让给他眩晕,就像是在亲吻他的新娘。上帝也要让他成为一个画家啊,让他用玫瑰的颜色画出可以永远漂浮的大海啊!

他抬头看到他的朋友正站在不远的前方看着手表,厌恶地嘟囔着孟浩你快一点吧,要误了今晚的球赛了。在这一刻他真的笑了,嘴唇留恋地亲吻了一下手指,然后他把手伸回口袋,握紧了那冰冷的爱人。他就这样步伐坚定而自信地走上了前去。在没有围巾包裹的脖子上,两瓣腮像是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一样贪婪地张翕着。(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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