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瓦莱公司的员工来说,星期二是最难熬的。从早上到下午,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会议,而议题也是五花八门,比如员工所在楼层的卫生间要不要装吹风机,或是茶水间的咖啡用方糖还是砂糖,非得讨论一整天才算完。就像隔夜的稀饭,你咬牙咽下了一碗之后,发现锅里还有一大半。多难过,是不是?
只有一种情况会让员工们在这一天打起精神,那就是碰巧那天是五号。
五号,是瓦莱公司发工资的日子。
不管员工们怎么对公司充满怨言,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家讲诚信的公司,具体表现在它发工资的日子很准时,而且从不缺斤短两。就冲这个,瓦莱公司汇聚了一批像我这样怨声载道却又对它充满了感情的人。
所以,当我还戴着眼罩坐床上忽然意识到今天是五号时,我的心情就像走在马路上被一只绿色的纸飞机砸中了脑袋、捡起来一看却发现是一张一美元的钞票一样。我一把摘下眼罩,飞快地冲进浴室洗漱。说起来今天真是顺利,我不仅轻松地吹出了一个高音,刮胡子的时候还破天荒地没有弄破脸。我决定系那条蓝色海豚图案的领带,那是结婚一周年时丽丝送我的礼物,我从没舍得系过。果然,它使我看起来神采飞扬。
当我在餐桌旁坐下的时候,丽丝还在煎鸡蛋,油锅里滋滋做响,听起来很不错。我不耐烦地摆弄着刀叉,这副表情把端盘子进来的丽丝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她问。
“快点,亲爱的,时候不早了,再晚我就迟到了。”我催促着。
“你比昨天快了十分钟。”丽丝咣得一声把盘子放到我面前,冷冷地问“今天怎么系了这条领带?”
“唔?不好看吗?你送的呢,想不起来了吗?”
“当然是我送的。我是说,今天系这条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今天是什么日子,五号!这是一个连哑巴都会歌唱的日子。对了,你不是一直想要那条丝绸披肩吗?晚上我给你带回来!嗯?”
“还是换了吧。”丽丝像是没睡醒,完全没听到我在说披肩的事情。
“为什么呀?我早就想系它了。”我试图再努力一下。
“今天系绿色的吧,我去给你拿。”说完,她真的站起来去拿了。
我从没见过她对我的穿着这么上心。事实是她对我的穿着从不发表意见,今天难得,她注意到了我的领带并且这么固执,我决定顺着她。一想到她几个月前就看上了那条披肩,而我们穷得这一周的食谱里除了早餐有个鸡蛋外,其他都是青菜面条,我的心就软得像一坨面。只是换一条领带而已,又不是摘月亮,是不是?
我顶着女王陛下给我系的领带、夹着我的黑色公文包出了门。虽然里面除了公司的午餐券外,只有来回的公交车费,我还是天天带着它。
在公交车站,我遇到了同样系着绿色领带的科恩先生,他是我的同事,在行政处工作,身材还没发福,喜欢用琴牌的古龙水,味道淡得几乎闻不出来,据说是高档货。我不常遇见他,虽然他住得离我并不远。
“早啊,杰克!”我走到近处打招呼。
杰克·科恩偏过头看了我一眼,回了声早,看起来不怎么热情,就像他平时一样。
我站到他的旁边,决定还是聊两句。
“今天天气不错,对吧?”
“不错吗?”他反问道。
“是啊,不冷不热,又没有风。”我不死心。
“今天领带选得不错。”他没说天气。
“科恩先生也喜欢绿色的领带啊!”我努力微笑着。
他左右看了看,快速地说道:“不是我喜欢绿色,是弗洛林先生喜欢绿色。”
哦,弗洛林先生,这真是个让人扫兴的名字,一提起他,我就想起那张惨白的方形脸,像张会说话的扑克牌。
“是啊,今天的会计划要开一天呢,真是令人沮丧啊!不知道又要讨论什么。”我由衷地叹了口气。
“上周总公司又收到对弗洛林先生的举报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他绝不会罢休的,你小心点!”他小声地说。
“这样啊,唔,总的来说,弗洛林先生,唔,还行吧。”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没再说话,从上了公交车到走进办公室,他都没再看我一眼。我很识趣,始终和他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再见到科恩的时候,他一脸肃穆地站在会议室里,旁边是气急败坏的弗洛林先生,他正在咆哮着。
“混蛋!混蛋!你们竟然干出这种事!我的天哪,瓦莱公司怎么会有这种人!当初董事会聘请我的时候,说你们都是些忠诚厚道的人,已经和公司风雨同舟十多年了,我的天哪,他们都被你们给骗了。你们说,这是厚道人干的事吗?啊?老鼠都比你们正直!混蛋!混蛋!”
我默默地站在人群中间,不知道眼睛该看哪儿。按说老板训话要低着头,可这个时候低头会显得心虚,我又不想抬头看他的表情,只好盯着前排佐依的后脑勺。她刚烫了头发,大发卷披散着像波浪一样,如果不是在开会,我真想问问她热不热。
弗洛林先生尖利的声音还在头顶盘旋:“我希望写信的人自己站出来,让我见识一下,是哪位好汉,做事这么偷偷摸摸,嗯?”
人群一片寂静。
“给大家一分钟的时间,五十九、五十八…”
依然是一片寂静。
我们虽然庸碌,却不傻,站出来,让你撕了么?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五号,不知道还能不能领到工资。
“四、三、二、一。好吧,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听我说,混蛋们,今天我肯定要把那个写信的家揪出来的!什么,互相揭发?我没空!告诉你们,我的时间很宝贵,你让我破案?没那工夫。我的好友巴森博士,一直在研发一种药水。好吧,他其实是个魔法师,他炼制了一种药水,喝了这种药水的人,如果说真话就没事,如果说假话,你们知道会怎么样吗?耳朵会变成蓝色!该死的蓝色!我恨蓝色!信封就是蓝色的,看它都装了些什么!今天,我就在要在你们中间试一试这神奇的药水!准备好了吗,混蛋们?皮克,你出来!”
老实巴交的司机老皮克没想到自己会第一个被点中。他缓慢地抬起头,迎面看到了弗洛林那雪白的脸和凶猛的目光,不自主的抖了一下,走出了队伍,颤声说道:“尊敬的弗洛林先生,不是我干的,您知道的,我才上了两年学,根本不会写信,除了开车,我什么也不会。”
弗洛林先生没有说话,而杰克·科恩则端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瓶透明的液体。老皮克拿了一瓶,小心的抿了一下。
“你喝得太少了,皮克!”弗洛林说道。
老皮克只好又喝了一小口,才把瓶子放回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准确地说是盯着他的耳朵,五秒、十秒,除了几滴汗从头发上滴下来落到耳朵上,并没有什么变化。
“好了,你回去吧!米奇,该你了!”
老皮克擦了擦汗,回到人群里。而胖子米奇看起来有些紧张,他是会计,应该知道不少事儿,我觉得如果有人写告密信的话,他的嫌疑很大。
弗洛林先生大概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尽管胖子米奇也保证说他对弗洛林先生一直很崇拜,绝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弗洛林的眼神依然像蛇一样缠着胖子米奇,不眨眼地看他喝下了药水,可惜的是,他的耳朵也没有变化。
接下来大家轮流喝了药水。其中佐依还被要求把头发挽起来露出耳朵,搞得她很紧张,脸刷得一下就白了,不过是白,不是蓝。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变成蓝耳朵,看来要么是药水不起作用,要么是另有其人。
会议室像墓地一样安静,我们都默默地低着头,不知道接下来弗洛林先生又要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弗洛林先生宣布会议结束,并要大家去胖子米奇那儿领工资。这是他就职以来第一次把会开得这么短,大家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接下来的时间就在互相猜测中度过了。下班的时候,胖子米奇平静地跟大家说科恩辞职了,大家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说话。
说实话,我对这事没什么可说的,那个家伙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我欠过他的钱一样。我吹着口哨走进了卖丝绸披肩的店,令人失望的是,丽丝看中的那条已经卖掉了。我很难过,不知道回去该怎么跟丽丝说,她一定在家等着呢。我拐进隔壁的蛋糕店,买了盒提拉米苏,那是她最爱吃的,但愿她能好过一点吧,我暗自想着,我已经有很久没见她笑过了。
回到家,我没有看见丽丝,她不在做饭,也不在看电视,她没在屋子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去警察局报了案,一年后又去撤了。我搬了两次家,在每一个公寓里,我都能闻见琴牌古龙水的味道。我去商店里看过,那种香水很便宜,至少比那条丝绸披肩便宜。
现在,我还在瓦莱公司工作,星期二开会,五号领工资,每天早上出门时,我都在包里装一个水煮鸡蛋。我打算在这里干到退休,如果它能撑到那一天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