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个天下,如果要谈剑,那么自然绕不开两处关键所在。
一个是江南道的藏剑山庄;
一个是剑南道的吴家剑冢。
吴家剑冢的存在历史悠久,如果要追溯的话,应该有八百年之期。
而相比之下,藏剑山庄则应该只有三百年左右。
两家从古迄今,明争暗斗,犹如水火。
其中,吴家有山,以剑为林。
我叫吴缺,以此为家。
(2)
周岁那年,按传统,我在桌案上抓周。
在长辈紧张的注目下,我拿起了一把短剑。
这一举动在那一刻,引起全族的骚动。因为细细算来,我是吴家有史以来,第十个抓那把剑的人。
而之前的九位,在他们那些年代里是声震九州的大剑豪。
这或许就是族人兴奋莫名的根由。
然而那时我还不懂事,所以只是拿着那把短剑,看着他们傻笑。
(3)
五岁的时候,爷爷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一处高耸入云的大山,山上怪石嶙峋,瘴气迷蒙,草木萎靡,毫无生机。
爷爷将我从他肩头放下后,牵着我穿过那块镌刻着“剑冢”二字的牌楼,登上仿佛直通天界的石梯。
我不清楚我们爬了多少级台阶,我只记得,随着级数的增高,爷爷便开始力不从心。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我的身旁已经没有了爷爷的身影。
而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气喘吁吁,满身疲惫。
但我仍没有停下,因为爷爷说,吴家存亡在此一举。
那时我不懂这话的分量和意义,我只是不想爷爷失望。
一刻钟后,我停了下来。
因为我的手里多了一把剑。
我找到了我的命剑。
此剑通体漆黑,无锋无刃亦无华。
就像山下忙碌的农夫手里,锈迹斑斑锄刀,平凡无奇。
我举剑过头,为它取名无缺。
(4)
当我拿着无缺回到家里时,爷爷异常愤怒。
他说,山冢剑林繁密,任何一柄都非凡品,可我却偏偏拿了把死剑。
我问为何?
爷爷大怒说,此剑无心算的什么剑,不过是一块破石条,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
然而尽管如此,他在发完火之后,也只能息事宁人。
因为吴家人,一生只有一剑。
练剑的日子是枯燥无味的,每天我都在重复着同一组动作:
右脚向前踏出,右手向前刺出。
每一天如此,周而复始,四季如常。
我曾经有过疑惑,吴家不管如何也算是江湖剑道的执牛耳者。
就算如今被藏剑山庄后来居上,但也是足以让这个江湖高山仰止的存在,难道就只有这一招剑招?
爷爷说,吴家的剑是王道剑。
他还说,天下剑术千万,其实都是殊途同归,就算是藏剑山庄的霸道剑,到最后都绕不开去繁求简的套路。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浪费那个时间去学那些繁琐花哨的剑招!
我听在耳中,不明所以,但依旧点头称是。
其实我并不喜欢练剑,但爷爷总是会说,这关系到吴家的存亡,我不得不学。
族里的人都说我很懂事,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只是怕爷爷手里的那把“滴水剑”。
那时我心里这样想,等我长大了,我就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爷爷。
然后一年又一年,每年我都会在院子里的松树上刻着自己的身高。
我想等我足够高,我就告诉爷爷,我不练剑了。
不想,这一等,就等到了爷爷的死讯。
(5)
那年是大魏开业九年。
那年我十岁。
我记得爷爷要出门之前跟我说,他说:孩子,吴家在外头虽然是声名赫赫的世家,但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守墓人而已。吴家八百年来的繁衍生息,为剑生,同剑死。爷爷现在要去拿一样东西,你好好练剑,等爷爷回来了,给你带江南道那边最好吃的花生。
我点头后,目送爷爷离开。
而那时,我的身边放着一幅过了十年都还没有入土的棺椁。
(6)
爷爷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
门外轮班的下人说,那时候爷爷还是精神焕发的,特别是当他把天真放到桌上的时候。
那时,他那满脸皱纹的面庞上挂着欣喜的微笑,他的眼泪喜极而泣。
然后,下一刻,他就骤然直挺挺的摔在了地上。
尘烟翻滚,他笑容依旧。
那天整个吴家上下一片混乱,一个个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去匆匆,横冲直撞。
我被长辈穿上一身缟素,同他们跪在灵堂,他们嚎啕大哭,我一言不发。
我看着眼前那两幅棺椁,那一刻才突然想起,爷爷原来是去藏剑山庄要回那把丢失了十年的“天真剑”。
天真现在被放在除了爷爷躺着的棺椁外的另一副里,那里面躺着早已成为一幅枯骨的吴家长房家主——我的父亲。
看着那两幅棺椁,我不由自主鼻头发酸,泪眼朦胧,心乱如麻。
为一把剑而断送了性命,这样做值吗?
显然,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我,特别是在这个“为剑生,同剑死”的吴家。
(7)
爷爷和父亲入葬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人,但是每一个我都不认识。
其中有一个女孩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人群里,她穿着苗族特有的服饰,清秀可爱。她的眼睛亮丽瞩目,鼻头小巧玲珑,粉红的嘴唇在说话的时候,两个酒窝忽隐忽现。
那时候她就那么走过来,声音甜美的问我说:你怎么哭了?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有陌生又可爱的女孩跟我说话,又或者是爷爷的离去使我伤心的缘故,我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傻愣愣的看着她,一时间,竟入了迷。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五仙教教主的弟子,名字叫做舒心。
后来,我们成为了朋友。
舒心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只要一得闲,她都会来找我,我们再相约出去玩。
那段时间,她叫我吴小茄子;那段时间,我们过得无比开心。
二十岁那年,她突然告诉我说,她要去江南了。
我问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说奉师命去找一个人。
于是,在后来的很长时间,我们便没有再见。
我便再次回到了,那些练剑的枯燥日子里。
(8)
众所周知,吴家的死对头藏剑山庄,是江湖剑道魁首,与吴家相比,甚至技胜一筹。
在爷爷去世之后,他们的名声,再度攀升,一时无两。
爷爷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我的父亲,在我未出生之时,便死在藏剑山庄现任庄主叶沧海的剑下。
二儿子吴起,无心剑道,一心只读圣贤书,手中虽有三尺青锋,却尖锐不如八寸狼毫。
三子吴京观,倒是有心振兴吴家,奈何无力在天赋平平。习剑数十年,仍旧难入化境。
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整个家族的重担,落在了我的肩上。
每当我心乏力疲时,我的母亲总会说,吴家兴亡,全在于你,你不会让人失望的,对吗?
这时,我只能点头。
然而,不管我如何努力,却依旧难有寸进。
渐渐的,吴家式微的消息,开始在武林传播,同时也出现了不胜枚举的挑战者。
那些挑战者,从最开始的小有名气,到籍籍无名,到最后只要是个人物,就敢上门讨教。
而每一个上门而来的人,都乘胜而归。
吴家后继无人的消息,最终成为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相比吴家的青黄不接,死对头藏剑山庄却昌盛兴隆,特别是那个以外姓人的身份,拜在叶沧海门下的余不凡出现之后,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终于,在大魏龙兴十年,吴家迎来了一根即将压死骆驼的最后稻草。
叶沧海关门弟子余不凡,从江南道开始,欲以一剑力破一百零八人,直指吴家而来。
(9)
一听到这个消息,吴家一门上下,忐忑不安。
所有人都来母亲面前,指着母亲,说她生了个不中用的废物,五岁认剑,十岁习剑,数年来,碌碌无为,一剑难成。
母亲一言不发,等他们走了之后,一人独坐,望着厅堂的灵牌,无语凝噎。
我对她说,我一定可以!
她摇头说:你父亲曾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若有所欲必为于人,我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但他为我问剑叶沧海,你爷爷为他再入藏剑山庄,想来大抵如此,你不过只是个孩子,要你为吴家,这个担子,重了……。
我张开嘴想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半个月后,余不凡挟一百零八胜之势,剑扣山门。
吴家立世数百年,山门有剑阵隔世,余不凡想入山来,并非易事。
母亲护犊情深,不忍我死在余不凡剑下,放我出门。
山门前,我看见有人拦下了余不凡。
是龙虎山的天师,李清心。
可余不凡如今剑气正盛,李清心一招不敌,拜下阵来。
我一时心热,以无缺借之。
李清心再战复败。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声音在我耳中响起,那声音说:吴小茄子,快帮他啊!
声音很清亮,很好听,每晚我都会在梦里听到。
那时鬼使神差,我站在了李清心与余不凡之间,鬼使神差递出一剑。
这一剑,我练过千万次,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次威力更盛从前。
一剑过后,山林披靡,人仰马翻。
但余不凡,纹丝不动,泰然自若。
他笑着对我说:曾闻吴家有子,可继曹子健剑神之名,没想到,不过尔尔。既然已经避而不战,干嘛还出来呢,吴缺少侠!
我没有回话,因为他已再次出剑。
这一剑快如闪电,剑气锐如冬风。
我平生只练过一剑,而那一剑却难御此剑。
突然我脑海里想起了爷爷说过的一句话――吴家的剑,是王道剑。
既然是王,又何惧天下之残剑?
我收剑而立。
父亲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若有所欲必为于人。
我回首望向那个依旧身穿苗族服饰的女孩,她依旧清秀可爱,她的眼睛依旧亮丽瞩目,鼻头依旧小巧玲珑,粉红的嘴唇在说话的时候,依旧有两个酒窝忽隐忽现。
山门前,有一剑如潮拍岸而来!
山道中,有一人如礁石临海而立!
耳中忽有惊雷炸响,摧林百里!
雷鸣过后,我与余不凡相对而立。
其间有沟,深过百尺!
余不凡在我之前倒下,我再次望向那个女孩,她笑着对我竖起大拇指说:吴小茄子,你真棒!
我笑了下,向后倒去,心里想着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不,是你最棒。
这一天,我一战成名,名扬天下。
(10)
我醒来之时,母亲在我床前,满脸泪痕。
我说:我输了吗?
母亲摇头,喜极而泣。
我四下环顾,房间里除了母亲再无他人。
一个月后,我已可下床,身穿苗服的女孩来了。
她看着我说:行啊,吴小茄子,藏剑山庄那小子都被你打得剑心不稳了。
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又说道:最近教里比较忙,可能很长时间不能来看你了,别生我气哈。
我问什么事?
她说,到时候再告诉你。
之后的数个月,我没有再见过她,于是我开始闭关。
就在那段时间,整个天下发生了一件大事,前朝南陈太子重现人间,挟众起事,想要光复南陈。
这件事与我无关,所以我并没有关心。
只是闭关之后,不知为何,我与无缺之间的感应,总是时有时无,这让我一度忧虑不已。
一直到五个月后,无缺突然裂开一缝,渗出红液。
不待我从惊疑之中回神,它拉着我,骤然破关而出,直上云端。
那刻我见到平生最震惊的一幕――吴家剑冢,满山剑林,大放异彩,颤鸣不止。
剑鸣过后,剑气滔天,剑林离地,冲天而起,与无缺一般,剑尖直指东方天际,穿云而去。
我手握无缺,目睹剑体红液透体而出,惊而无言。
千万飞剑,最后在一处无名山峰云端停下,随后下落如雨。
我落地之后,身前有人马如织,刀剑如戟,铁甲铮铮。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足够见你一面。”
正当我困惑不解之时,身后传来这样两句话。
我转身之后,心痛如灼,眼泪难止。
“呀……吴小茄子,你也来啦……”视野里,那个依旧一身苗服的女孩看着我,笑着说。
她嘴角有血,触目惊心。
那刻,我脑中一片混沌,胸中一股不平之气冲口而出,向天长啸。
当清醒过来之时,满眼残甲断戟,腥风血马。
我不顾眼前一切,冲到她身前,一脚踢开那个身穿道袍的李清心,抱着她,哭到说不出话。
她笑着看着我,说,吴小茄子,你真棒。
我说,无缺生而无心,你就是我的剑心,你才是最棒的。
她摇头说,可我的心不在你那啊。
我说,我只要你在。
她没有再回我,只是闭上了眼,安静睡去。
这一刻,无缺寸寸龟裂,黑甲退去,万丈光芒,直冲云霄,似欲开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