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一生尊孔,认为孔子是“中国思想史上有最高领导地位的人”。这个评价很高,但是思想从来不是凭空而来,孔子也不例外。
孔子的思想是承接春秋思想而来。比如之前我们提到的子产和叔孙豹的思想。比如对待生死的态度。孔子“未知生,焉知死”的反问,清晰说明,他把生放在死之前,明白人生问题才能明白人死问题,先奉事人后奉事鬼。
钱穆认为,从对待生死的态度,就使得孔子不能成为教主,中国思想史永远不可能走上宗教的道路。因为几乎一切宗教,“都把奉事鬼神高举在奉事人生之上”。(页8)
孔子思想偏重实际人生,那么,他的人生的理想是什么样子呢?
总结说就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你好好对待别人,但是并不感觉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德,而且别人接受你的好意还不觉得过意不去,而是心安理得。或者说,就是希望人与人相处不能自私,不要有功利心。其实就是要有爱人之心,也就是孔子常讲的“仁”。“仁”是什么?是爱人,是人心(孟子),是人心的本质。(页10)
“仁”的根本是什么呢?是孝。“孝”显然是对子女而言,与之对应便是“慈”,是对父母而言。可是儒家似乎讲孝多,讲慈少,为什么呢?钱穆认为,孔门讲道,不是只为一部分人讲,而是为人人讲,为“全世界人类古今之全体量”而讲。那么,讲孝,人人有份,因为每个人都是父母所生,孝都有落实的对象。可是,慈就不一定了,因为有不做父母、没有子女的人。另外,从时间上讲,“讲孝,尽了人生之全时期。父母死了,孝心还可存在。讲慈,则最多只占人生之半节。”(页11)
由此,孔子还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也是西方思想史上所有宗教需要解决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打通过去、现世和未来,如何打通人生论和宇宙论的问题。
钱穆说:“死生之际,便是天人之际。生属于人生界,死则属于宇宙界。父母死亡,子女孝心依然存在,常纪念到他的父母,如是则从现世人生过渡通接到过去的人生。只要子女孝心常在,自然感觉到父母生前的一片孝心,也是依然常在,而且会永远继续常在,如是则从过去人生通过现世,而直达到未来的人生。如是则人生界已渗透进宇宙界而融为一体。”(页11)
孔子认为,“仁”是人类性情的自然流露,人人都能做到,可是为何有人“不仁”呢?这是因为人们有利害算计,利害算计,是受外部复杂环境影响的结果。孔子不太在意利害算计,毕竟外部环境都是不可预测的偶然,难以预测,不如回到内心,看重自己能把握的。这个外部的条件、限制也就是宇宙界,孔子称之为“命”。孔子是赞成“命”的。“命”限制了人外部的种种可能,于是留下了唯一的可能,就是“仁”。内心有了“仁”,外部就束缚不了你了。“孔子把‘命’字来阐释宇宙界,把‘仁’来安定人生界。尽在不可知之宇宙界,来建立必然而可能之人生理想。”(页13)
钱穆对孔子的这一态度很欣赏,认为:有大智慧的人,认清了宇宙不能过分执着的“命”,自然会感受到人生内在有定准而可能的“仁”,这是人类理想中最有利的行为方式了。(参页13)
相反,不知“命”,就会怨天尤人。知“命”了,自然会不怨天,不尤人。“仁”是人可以自己把握的,但是从根本上说还是来自于“天”。钱穆说,孔子“与命与仁”的主张,在这里就“一以贯之”了,贯通了,所以孔子说:“知我者其天乎。”(页14)
综上可知,孔子的人生理想是“求仁之学”和“知命之学”的配合统一。
“仁”是内在的情意态度,表达为外面的实际人生而且还能“恰到好处”,那就是“礼”。
在知识上,必须“知命”才能求仁。在行为上,必须“复礼”才能为仁。“礼”是人生相处的种种节限。“礼”在“仁”与“命”的交界处。什么意思呢?就是孔子教人在人与人的交往中,要明白是存在一条界限的,或者是原则底线,这是不能越过的,这条底线就是“礼”。(页17)由此可见,孔子认为人生只能有有节限的自由,也就是有限制的自由,比如孔子说“克己”“由己”,其实是自由,有限制的自由。钱穆说,“命”与“礼”是节限,“仁”是自由。人生在宇宙间的节限是“命”,个人在人生中的节限是“礼”,个人在人生与宇宙中的尽量的自由是“仁”。(页17)
孔子由“仁”说到“乐”和“智”。人在限制中努力获得自由,是一种“乐”。人能认识到这种限制,则是“智”。
孔子言仁必言孝,言礼必言葬与祭。葬与祭是怎么回事呢?钱穆说:“葬与祭是活人对死人的交道。活人对死人打交道,是绝对无功可图的。绝不图功利,才是人情之醇化,才见其为仁。中国古语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葬与祭是死生之际的交情,那才见其为真交情,才是绝不从功利起见之真交情。”所以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论语·为政》);“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
和之前的子产、叔孙豹相比,孔子不再关注鬼神问题,而注重人内心的情感。不再考虑如何不朽的问题,而是注重“自尽我心,自竭我情”。“我只尽其在我,得其在我,有生必有死,死后是否能不朽,那是天与命的范围,在孔子也所不问了。”(页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