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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寒假放的迟,腊月二十三才回的家。那天晚上母亲给我炖了鸡汤,一家人说说笑笑。常年安静地生活已让我没有太多交谈的yu望,父母不过也是为了能缓解下我紧张的高三氛围。吃过饭,我只说:爸妈,别担心,我挺好的。
然后就回了自己房间,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有过高三的人都知道,想睡一个自然醒的觉是多么不易。
睡梦中,有人“砰砰砰”地敲我家门,我迷迷糊糊起身去开。可眼前的一幕让我难以描述,至少当时的我直接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并惊呆了。我看到唐志福拿着鸡毛掸子提着唐浩的耳朵站在我家门口,还声色严厉地吼着:说啊!你有种你就说!一个一个地,所有的同学,都说个遍!
我父母闻声从里屋赶出来,看着唐浩只穿了一条短裤,母亲又跑进去拿了一件我厚袄子给他披上,父亲拉着唐志福问:老唐,这是怎么了啊大半夜的?
唐志福没有回答我父亲,眼眶因气愤而隐隐发红,指着唐浩的鼻子就要去揍:怎么,敢做不敢当啊你!我唐志福怎么会生你这么一个不要脸的种!
唐浩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什么都没说。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双肩抖动,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我家地板上,溅湿了一片。
父亲连忙拉着唐志福来到门口,唐母这时也跟了过来,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唐志福看着她站在门口,大手一挥:你给我滚!都是你,惯着他,做了这种事。
我母亲上前拉着唐母,又转过头对着唐志福说:有话好好说。都这么多年了。
唐母更是泪止不住,把唐浩带着汪云回家睡觉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我们都惊呆了。平时唐浩的母亲在一家鞋厂上班,每天加班都得到九点钟以后才能回来。唐志福更不用说了,腊月二十三学校高三放假,他们老师要留校开个会然后整理一下一学期的工作资料。那天下午五点放假了,唐浩和汪云就在外面吃了点东西,然后唐浩带着她偷偷回了家。哪知道哪天赶上唐母的厂里也是放假,唐母晚上七点不到就回来了,唐志福也是回来拿一些资料回学校整理。他俩被抓了个现行。
那天晚上,唐志福声泪俱下,劝都劝不住,伸手就要打唐浩。我从没见过唐志福如此悲伤的模样。我父亲护着唐浩,跟着他们去了唐浩家里,边走还边说:孩子认错就好了,好好教育。
年少的时候,我们都那么认真过,努力过,可最终还是输了。那在当时,是什么欺骗了我们呢。生活,还是我们自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回到家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告诉我说“你可千万别这样啊”。我记得那一晚他们家的吵嚷声一直没停过,我躺在床上听得脑袋里“嗡嗡”的响,偏偏又一团浆糊似的。就这么不安地睡了过去。
大年初四寒假补课开始。上学期末的考试成绩也出来了,各个年级分别在学校宣传栏里开出版块,用来公布排名。无疑,宋康稳居年级理科第一名,甩了第二名十几分。而文科班,汪云的名字一路直降,排到了最后一列。唐浩不用说,又是交的白卷,稳居最后一名。路过布告栏的时候我看到了唐浩,他看着自己的成绩,眼神清明,嘴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仿佛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唐志福这回算是快把肺给气炸了,不过不是因为唐浩考了年级倒数。因为摆在他面前的布告栏,是每一年评的上年度先进工作者名单。他连围都没入,又被宋大林给评上了。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捏着拳头捏的指节发白。
唐志福抱着一摞作业本,“啪”的一声摔在了校长办公室桌子上。二十几年了,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校长也没有怪他不懂礼数,毕竟不是一次两次了。于是,给自己也给唐志福倒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还递给唐志福一颗,问他抽不抽。
唐志福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质问:不公平。告诉我,他宋大林凭什么!
校长摆摆手,说:老唐啊,你先冷静,凡事以教学工作为重啊。评先进也是听取群众的意见嘛。
唐志福大手一挥,一手撑着办公桌,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说:这个时候你还给我打官腔!二十多年啊,打我跟你一起闯天下开始,二十多年了,我除了上课严厉点,哪点不如他宋大林!
校长眉头一皱,深吸一口烟,缓缓道:唐老师,说话注意点场合,注意点……
挑灯夜战,鞠躬尽瘁,二十多年啊。唐志福直接打断了校长,手撑在办公桌上摇的“咯吱”作响,声音发抖: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们这么做,当真是寒人心……
校长一言不发,腮帮子气的一凸一凹的。只是抽着烟,由着他说。
唐志福抬起手指着校长的鼻子说道:就怕给了我,里外不是人了是不是!就怕一碗水端不平,丢了乌纱帽是不是!我告诉你,今天要不取消这个先进工作者的名单,我跟你没完!”
言罢,唐志福摔门而去。全然不顾校长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
补课中的学校,安静如一头沉睡的巨兽。年年如是。除了高三一层楼的灯是亮的,整座教学楼都沉睡在黑暗里。先进工作者的名单自然没有更改或是撤销,世间事从来不会因为一个小人物的私心而有什么变化。
唐志福提着个酒瓶醉醺醺地在走廊上晃悠,路过的学生都不敢靠近,脸上均是厌恶的表情。在他们的读书生涯里,这种情况几乎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唐志福晃悠到自己班门口,像街头混混一般举着手指着教室里面,吼道:宋康你给我滚出来!
宋康刚准备到教室门口的饮水机处接水喝,闻言回过头,一脸平静地看着唐志福:唐老师,叫我有什么事么?
唐志福听着声音也转过头,一句话也没说,走近宋康。举起手里的酒瓶子狠狠地砸在宋康的额头上,玻璃渣子撒了一地。唐志福不顾同学们的惊叫和讶异的目光,顺手抄起饮水机旁的一个玻璃杯子对着宋康又是一下子。玻璃杯滑落在地上,一声脆响,玻璃杯四分五裂。宋康也应声倒地。
走廊上,没有人发出声响;走廊外,仍然人声鼎沸。一瞬间的死寂。
唐志福以为宋康已经死绝,重重地舒了口气。仿佛肩上扛着万斤重担,此刻终于得以解脱。他这才满意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到走廊的扶手,从五楼翻了过去。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去拉住他,就已经听着楼下一片惊叫声。
血花在唐志福身下四溅开来,如妖异的花。他双目圆睁,眼里映着楼上的灯光,明明灭灭如遥远的星光。
井中事,外无声。学校全面封锁了消息。假如那时学校允许学生带手机,在当今互联网时代,这又将是一次各大报纸挤破了的头条新闻。只是学校千方百计地去堵学生老师还有媒体的嘴,这件事后来就变成了老师学生茶余饭后的一则谈资,最终也湮灭在人群里。
只是从那时起,宋大林悲愤不已,申请退休,从此再没走上教书这条道路。后来再见他时,耳鬓银丝、憔悴神色,一览无遗,感觉一下子就老了不少。
冥冥中自有公平与不公平,上帝从来都是大局的掌控者。宋康竟然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在医院住院处理伤口一个星期,回家疗养了一个月,竟完好如初。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从唐志福出事那天晚上起,到我们大学毕业之前,我都没有再见到过唐浩。听母亲说,他跟着他母亲去了城里。母校也从那时起,情况一直很糟糕,没有父母愿意把孩子送到这里来读书,老师们也都陆续辞职了。现如今,已毫无人气,像是一大片掩埋着沉重往事的坟墓,就这么被搁置着。
像电影里的演唱会一样,突然停电,世界从喧闹中一瞬间沦为死寂,所有的光都透不进来,陷入黑暗。
当我多年后回到这里,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回想起唐志福的这段往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则角色定位的戏剧罢了:井里一只蛙的悲剧,何必闹的如此汹涌和残暴。若要说亏欠,世间承担苦难者不止他一个,谁亏欠了谁呢。
只有至高的楼是人所仰慕的。万家灯火,各有各的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