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蛋蛋同学启。
见字如晤。
好久不见。近来可好?请原谅我的唐突,时隔这么多年突然在初夏来临时给你写长信。确切地说是一个邮件。多年未见,我最近常常在想不知道我会不会令你怀念。这么问确实很唐突吧。不用像怀念旧情人一样浓厚,只要偶尔在某天某个时间点想起,“诶,怎么好久都遇不到他了。”我们再没有理由约定见面,就只能指望着偶遇。那时候,我们常常遇到,因为我们都还在高中校园里,偶尔也约着去喝一杯奶茶,校门口左手边那家奶茶店的黑糖珍珠红茶奶茶时隔多年还是让人回味。后来你带着新的朋友去一个相似的奶茶店的时候,下意识地选了与当时相似的位置,而我不坐你对面了。
我们早就有了空间上的距离,距离需要时间来消弥。可是我们没有时间,时间都被投入到了生活,我们都有了各自的没有交集的生活。生活让每个人都很忙。所以我鼓起了很大的勇气,给你写一封信,不过我用信件的格式和庄重写了这些话。但其实我也犹豫过,所以设定了定时发送,给了自己反悔的机会和时间。存在邮箱系统里,放着放着也许就忘记了,然后就发送到你的邮箱里,或许你会花上好几天也才会发现我的信,你一定会回信,而且也一定给我写邮件。我相信我们某种程度上都是奇怪的人。等我收到你的邮件,我们再用别的即时通讯方式。
时间宝贵,所以有时偶见一面都很贵。贵的不只是时间。我没有在暗示我们的情谊不牢靠什么的,只是简单地纯粹地说出来。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曾经的情谊甚至已经值不起往返的票价,更不用说相见的时间与心情已经被生活消磨殆尽。我们大多数人都很平凡,做不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做不到出世意义外的超脱,所以我们都无法随心所欲。因为无法随心所欲,当我们决定走入生活时,生活就赋予我们更多的角色,各种角色的责任一一累加,沉重得就只剩下怀念的缝隙。这番假设是基于我假设还在国内生活的话。如今我身在海外,其实完全没有可以见面的机会。坦白讲高一同班过后,我们就没有再特地见过面,只不过是校园里遇到时,会停下来相互问候几句。不对,我们见过一次,在妮妮的家里。你一定也记得吧。那一次我们“家族成员”在包饺子。不过我也只记得两个婷婷,不记得其他人了。我们和妮妮在高一的时候同班,然后我又和两个婷婷在高二以后同班,一个婷婷和妮妮是表姐妹,我记得你和妮妮一直关系都很好,对吧。或许这就是将我们这一群人联系到一起的。那我们是怎么发生如今这种微弱的联系的?
或许是因为我们浅谈过三毛和鲁迅。或许是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朗读了你的一篇作文,他说你有文采,口吻也温柔,而且在同一个命题作文里有自己区别于班上其他同学独立的思考。当然了,你的作文还是没有钟志鸿那篇《坟》有力,他当时给青春年少的我们装进“坟”里,反响那么剧烈,班上所有人的幼小心灵都大受震撼。我和他就是这么建立联系的。我想我和你也是如此吧,但这种联系也是间接的。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记不清了,你是坐在我前前桌吧。可能记忆早就自我混淆,不准确了。所以有时候相见不如怀念。没有人在刻意规避麻烦,也没有人说见面会破坏怀念的悠长和想象。
善于凝炼词句的先人为世人的无奈找出了一个温柔的说法,不过先人的原意兴许是说给远方再也听不到的旧情人听的,所以才放任那么多哀愁兀自散落。
也许我们不行,我们不是爱人,暧昧也没有,甚至于连好朋友都不算了,只是过去的旧人。快乐也许不再有,但至少也不能给彼此带去忧愁。所以我更宁愿有时候客客气气地和你在社交网站上聊一聊开开玩笑,也不愿意突然说起沉重的话题。我现在就是在创造“有时候”的这个契机。这个契机也有三分是由你创造的。你分享了一则视频,表达了疫情结束后想要看音乐节的想法。
有了社交网站快速发展,也不见得怀念会迅速减少,就是如此吧。有些时候,不减反增,大概是因为我们都以为在虚拟空间里可以代替现实的寒暄,而事实上适得其反,不真切的晤面假象会使人怀念从前身在眼前的日子。
或许是我不能感同身受了,或许你也怕我为你感到担忧,所以也只是透露只言片语——没有在一个环境里了,说得再多,往往也就跟只言片语的效力一样。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再能像那时一样只言片语就懂得了对方的意思。
我们离开农村故乡,去到城市里上学,由此开始怀念故乡。因为故乡里有一起长大的少年伙伴和等着你回家的父母。离开了城市,去到一座新的城市,怀念变本加厉,因为除了发小和家人,又多了几个陪你渡过美妙大学时光的新朋友,那几年,我常常就看见你分享和大学朋友们一起参加活动聚会的照片。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最后又辗转回到了五湖四海。而你和我就在五湖四海中,怀念着身在五湖四海中的我和你。
思念长出了翅膀,学会了飞翔,跨越了千山万水,风和雨捎带着太多人的口信了,不知道远方的人是不是也会听凌晨两点半的雨,是不是也会流连黄昏树下或湖边的风?如同某一次我们走过校园中那个荷花池的两边,然后在另一边碰到了。你还记得吗?那一天,晚风吹拂着池边的香樟树,即使那些香樟还没有开花,但是也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因某件小事或者是文字而结缘的我们,身上散发着青春洋溢的洒脱,那时候就算忧伤也是快乐的一种。
有人可以怀念就很好了,可以被怀念就更好了。有人说,怀念是思绪穿越茫茫人海去拥抱远方的人,而被怀念是孤单旅程中收获的善意,就好像在深夜中某个似醒非醒的迷蒙时刻,接收到了远方的思念的神谕,入睡得更加安稳。已经是很美好的事了。
不多叨扰。
敬颂夏祺,
林中
2.
嗨。好多年不见。你讲我有食未?(闽南语,下同)我食好啊。你也吃过了。哈哈,这才是我们闽南人的问候方式。
等一下,我的镜头有点歪。可以看见你吗?可以啊,但是你好像离得有点远,而且有点暗。好啊,好啊,现在很清晰了。
你看这是什么?当然是奶茶啦!而且是黑糖珍珠红茶奶味的,我们当时最爱喝这个。你也有啊!而且也是同样的口味?我想也应该是。这个口味尚好吃。 我们讲话当然要这样夹杂着闽南语词汇啊,我说不定还会情不自禁蹦出英文词汇来,you know,我尽量克制。什么?你说得没错,我信号不是很好,美利坚的网络信号很差,所以才一直重复你的话,怕漏掉你的意思。
上次跟你约了时间以后,我就一直在期待和你聊天。等待与你相见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因为你是我想见的人。推而广之,等待与一个想见的人见面是一个愉悦的事情,是那种从早上就期待午后相见的愉悦。对于骄傲的人来说,相见这件事应该可以都是愉悦的,因为他们会拒绝和不想见的人见面。
我怎么样?我还不错啊,至少经济上完全独立了,因为勉强还是个学生的身份,没有存下钱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你工作也没钱?你的意思是本来工资也不高,你也没有在努力加班挣钱,平常都在拍拍照、听听歌、吃吃饭和见见老朋友。我也找到了和你类似的生活节奏,只不过我见不到老朋友。只能隔着太平洋继续等待。
等待与一个人相见也是一件煎熬的事情。人类那么长久的历史中,因为战争、天灾或者仅仅只是为了谋生往往就有许多人远赴他乡,家里留守的女人和老幼和异地的男人有着不一样的艰难处境,却是如出一辙的心情,思念望不穿天际跨不过山河。心里的苦各自往内我吞咽。十年也许是只是漫长岁月中的一小节。天各一方,跨越半个世纪之久的离别大有人在。故乡出海就进入了台湾海峡,那曾经将多少远离大陆的人困在那个小岛上,一湾海峡就将思念隔离在彼此的人心之外,有多少人在等待中耗尽青春的容颜。再往前一两百年,闽南地区的先民们为求生计,远赴南洋去讨吃。在异国他乡,想见不得见,幸运的人,几十年过后还能回来见到心心念念的人。不幸的话,客死异乡夙愿也不得实现。是啊,你讲得没错,我现在也身在海外,所以这些感觉和情绪会被放大。但其实话说回来,我并没有煎熬,我只是在想我应该用什么口吻和言语来和你谈天。
我不应该在如此珍贵的见面中过于郑重地谈论这些吧。没关系吗?那就好。或许因为你姓郑吗?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我有时候有些不合时宜的情绪。那就继续说,等待与一个人的相见或许本来就是愉快且煎熬的事情。至于愉快多一点,还是煎熬多一点,就因人而异了。为了日后的愉快,付出一些煎熬的代价也无可厚非,或许这样的煎熬本身就显得愉快。这不是一种病态的享受,而是一种悲观的豁达。
你也有不合时宜的情绪?所以你也才会一直读书吗?对吧。你最近在读什么书?一本关于地球纪年的科普书。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知道英吉利海峡两岸有白垩层,地质学家因此而命名了白垩纪。那是一个温暖而漫长达8000万年的地质年代。哈?你的意思是我说的没错?我们现在处于第四纪?我们处于第四纪中的全新世。第四纪冰川期和间冰期交替出现,人类出现的全新世正是处于间冰期温暖湿润的气候。
地球已经经过了冰冻的纪年,进入了温暖的地质年代。所以我们也很难体会到冰河世纪的历史,只能隐约从书本和影片中得到零星而不准确的信息。我们也各自走过了各自生活中的冰冻季节了。如果非要把我们谈论地球冷暖当作巨大的人生隐喻的话。你说有一个事件是全新世的开端?是“新仙女木事件”吧。在那之后就没有漫长的大冰冻事件了吧?全新世虽然被认为是温暖湿润的气候,但也常常会在北大西洋发生冷事件。冷事件会引发季风区的季风降水减少,冷事件之后是弱季风事件。温暖湿润的气候里就被冷干事件打断。
我说得太多了。我有点儿感情过于充沛了,不想让你误解我怀念你的动机。你的意思是并不是只有情人才会让人辗转反侧?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绝大多数人无法理解平淡的友谊有时候也会涌上心头。但一开始我就相信你能够理解,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怀念你。这也是你为什么会与我会面。情人的一日可以夸张成三秋,两地自然就不止千里。世界上,还是有许许多多的有情人由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能陪伴在彼此的身边,比如守疆卫土的军士,比如为了更好生活而四处奔波的普通人。有人走得远,就有人等得久,所以才一再让人相信爱的存在。
一年或几年终于得以相见一次,一夜缠绵,几日陪伴。现代交通工具的发展使得距离的产生来得更快了,挥舞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车窗里的人早就没了身影,站台上的人就陷入了孤单寂寞的夜。不过这些都跟我们没关系,我们两个人就算凑到一起,也从来没有人会把我们往这方面想,你看妮妮和两个婷婷她们也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玩笑。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各自盛开的孤独灵魂。那是没错了。她们和其他的朋友们都为人父母了。他们选择了他们认为好的生活方式,成为了先交卷的人。你和我还在思考和寻找也许在他们看起来过多的人生意义。我突然想问有人给你答案吗?我的意思不是好心引导你,而是故意批判你生活方式的人。简单地说,叫你要去遵从社会道德标准,要成家要生小孩的人。以前高中做题目的时候,主观题却不能真的表达主观想法,因为太独立的思考并不符合标准答案。考试有标准答案不是一个坏事,生活却偏偏没有答案,甚至于不同的生活所面对的题面都不一样。我们和他们都是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而已,在别人眼中也许就是另外一回事,但至少我们并不是放空白了。也许他们会觉得我们某种程度上缺失了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也不是会为了填补空白而宁滥勿缺,况且还是那句话,每个人的空白都不同。总放空白的同学是找不到正确答案的。我记得有一次你这么说。你现在还是这么说?我想也是。
一次相见竟成为了长久孤单苦闷生活的解救。因为不让拥有彼此的生活太过于短暂——或者说这一辈子的生活都期望有彼此的存在,所以愿意忍受长时间的借助外物传达心意。所以一次又一次的相见也被赋予了重大的意义,那就是使得彼此交与对方的那一部分生命保持鲜活。这些话也不适合我们。什么?你说。你的意思是我们这种偶然的问候和闲谈也让你意外地愉快。我也是。或者说我预感联系你还是会有开心多一些,所以才决定去做的。
我的某些朋友会跟我说有空再一起睡觉。我这话指的是和久未见面的知心好友彻夜长谈。我可不是在和你耍流氓。你不要笑!你和你亲密的好朋友们,肯定也会有这样的经历的。
你也同意吗?不然你这样看着我。惟愿无事常相见,有空还是要多见面,没空就多怀念。没空也可以创造有空见面的事由。生活诸多无奈由不得人选择,却也考验着人的智慧与否和情深缘浅。
不过这放到我们身上也不恰当,我讲的这种见面更像是追星一样。你还记得鹭岛的那次音乐节吗?我想大概是2019年吧。好像是叫“城市音乐节”吧。结束以后,我发了朋友圈,你看到了说你也在现场啊。你也在啊,我当时很惊喜,有一种我们又有了交集的错觉。但我们却早已奔着各自的方向回家,都没能见到面。那个音乐节听到了许多歌手,最后朴树压轴演出的时候,唱完一首《New boy》,停下讲话,他大概说人生苦短,既然来到了音乐现场,就放下手机,不要录像拍照,跟着节奏跳跃起来吧。那时我和我的另一个普通朋友小Q就在台下等了他大半天,他说完以后,小Q说,来来来蹦起来。我不如她洒脱,或者说那时不如她洒脱,从各个层面上来说,我都放不开。但我还是收起手机,蹦起来了。她看了看我,然后说,你看你也是可以蹦起来的。你也蹦起来了吗?是吧,那现场还是很有感染力的。我现在可以放轻松了,我在演唱会上可以放开自己,跟着节奏摇摆跳跃,我前不久就刚看了一场演唱会,不过不幸地感染了新冠病毒。没事没事,现在已经好了,也没有什么严重的后遗症。疫苗吗?我打了,打了三针呢,可是还是感染了。说回鹭岛的那次音乐节。可惜我们没能在那里碰到面,你说约着去看一场演唱会好了,可是后来我没抢到刘若英的跨年演唱会,于是就没有后来了。我们就一直看着新年祝福信息维持着我们的友谊。竟然也一直断不掉。所以这一次和你联系上了,约了会面,我也是鼓足了勇气,排除了万难,当然也只是一些抽象性的困难。
从前的范巨卿可能过于极端,为了如期见到好友,抹了脖子,乘着阴风,夜行千里去赴约,将余生变成了最后一面。可是如果连最后一面也无相见了,人生又多了无法重新来过的遗憾。事过回首,什么也是徒劳。不过那是记录在书里的在秋天发生的事情。现在是立夏,冬天已经完全过去了。我这里的气候啊?和闽南欲一样啊,但是四季更分明一些,冬天更冷一些,能达到零度左右,去年冬天还下雪了呢,下得挺大。是的,真正见识了一回落雪,打了雪仗,堆了一个不好看的雪人。你还没见过雪?是吧,在我们那个地方是落不了雪了。现在吗?五月份已经和闽南差不多了,完全暖和了。
我们竟然在温暖的季节里谈论寒冷的雪季。当地球不再寒冷。当冬夜已暖。当我们已各自踏入了自己的人生轨道。时间的冷酷性。我和人谈天时也容易陷入自己的世界中去,但是这是今天唯一一次的自我沉浸。有些时候即使见到一面了,又能如何。而且不得不承认,见完这一面,下一次也是遥遥无期了。我和她唯一可以作为友谊的标志是我在研究生毕业论文的致谢里回顾我的前半生时,明确地写出来她作为我朋友的名字。她感谢了我看重她,即使我们只是凭着完全不具体的互相欣赏做朋友。说来奇怪的是,也许她没有期待在我的生活中占据过大的权重,所以当我将她罗列在我的众多朋友之中时,她特地跟我说感谢我将她视作朋友。然而,同时有几个在那列表里的某几个人对我表达了列表过长的不满,正是由于他们站在反面,他们认为他们应该占据更高的权重,不管有没有为此赋予更高权重的友谊。或者说,有些频繁出现在生活中的人也不一定就能深谙彼此的悲喜,好些只凭着好印象往来的远方旧人却更能无具体生活重叠地精神交流。但凡是坦诚相待的朋友,就没办法衡量权重,就今天而言,我讲的许多话都带着不应该对如此一位朋友有的过重的情绪和情感,紧接着又自我否定。然而这只是因为我就是一个容易摆出比常人认知重上许多的情感的人而已。
今天先这样吧。如果有机会,无事常相见。
晚安。再会啊。
关掉平板电脑,我摸黑走到客厅喝水。新冠没有给我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但是把我的支气管哮喘带出来了。测试转阴有一个星期了,但是免疫系统还是虚弱,有时候突然就咳出来。老病根就是这么回事,平常看起来温顺乖巧,一旦被什么敏感因素引发,就真的像顽皮的老人小孩一般难以安抚。往事也是病根。病根和往事这样的词汇都带着霉旧的味道,它们与我连结的纽带其实微小脆弱,然而即使也不全是由于我踌躇不决,我就也还没能斩断。
但我今夜心情舒缓。明天应该去河边。那是一条“宽阔的河”。因为它的名字就叫做“宽阔的河”。两年前,我曾在那河边等过夕阳和月亮。
河水静静地流过,我淌进浅浅的河段。夏风飞扬,带走沾湿衣服的河水。夕阳无限好,我眯着眼看昏黄的晚霞渐渐被晚风吹散。盈凸月升起时,最后一朵火烧云只剩下离去的背影。等到月亮照亮河面,我在草地上铺上野营垫,躺在垫着草地的垫子上,幻想着用双手摘下月亮。
廿四日•立夏篇
林中/2022.05.14/哥伦比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