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就摆在村口,当天工匠没拿盲人棍,而是由刚过门的妻子领扶。敬酒到了老人这桌时,工匠再三道谢,说今天好事临门全是老人和嫂子的功劳。那之后工匠和妻子的生活过的很和睦,和老人两家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老人说,到了这把年纪,参加的酒宴喜宴数不胜数,但再没有看到过那天工匠和他妻子那样的笑容。
老人接着说道,工匠妻子婚前因为智力问题受到村里有些人不少的欺负,更多的时候她都不言语也不理,这点一直到婚后也是,可说来也怪,这些人说她没事,但要是说她是瞎子的老婆或丈夫是瞎子她必不依不饶地和那些人争吵。
众人议论纷纷,老人摇摇头说:“有些时候,我们可能有的更多,但…”
话毕老人沉默了许久,周围的人等了一会见老人不说了,追问后来又怎么样了?
老人叹了口气,说人一生就是零零散散,工匠也是一样,到此能一说的只剩两件事。
众人说您都到这了那也别卖关子了。
老人说工匠这一辈子还是做过一次棺材的,就一次。
是为他的老母亲做。
工匠的老母亲走得很安详,没有预兆也没有折磨,那时工匠已过五旬,老母走时更是八十有余的高龄。老人前去吊唁时工匠和老人说,老母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他成家,如今老母撒手人寰,多亏了老人了了老母一桩心愿。
老人不语,来到灵堂前深鞠三躬,陪着工匠一起守灵。
老人说,拜祭和守灵的那几天,工匠妻子流泪不已,但工匠却未曾痛哭也未曾呼天抢地,但他隐约却就是感觉工匠的悲怆远远超过外人的想象。
三天后工匠的母亲下葬,棺材是工匠亲手打的,上面意外地没有福寿护灵的图案,一向手工精湛的工匠这次没有在棺材表面做任何雕饰,棺木表面光滑如镜,映着工匠那双空洞的眼睛,像丢失月亮的一汪夜空。
老人说,那之后我逐渐明白,人的某种情绪到了最大时,便是不再变化。
众人陷入沉默,好久才有人问道,那个工匠现在还在村里吗?
老人边伸手抚摸着棋盘边说:“他的眼镜治好不久后就离村了,再没回来。”
周围人一愣,喜问道工匠的眼睛后来治好了?
老人说:“一个村人订做了几件家什给城里的亲戚,那亲戚在市立医院做医生,拿到后喜欢的不行,有次回老家还特地来拜访工匠,了解了工匠的情况后,那人说自己在市立医院有些关系,能低收费帮工匠做手术,工匠在黑暗的世界待了近一辈子,有重见光明的机会自然非常高兴,退一步说失败了也就是看不见,没什么放不下的。”
众人说那后来就是手术成功了?这是好事啊,有什么不好的?
老人苦涩一笑,说转折就是从那开始的。
那之后工匠的生意就开始下滑,村人在他做的东西中说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用料、样式甚至手艺,不光是新做出的物件,在那之前做的家什也被村人道来说去,流言拧成一股暗流涌进人们的口耳。工匠终于能好好坐下来看看那些他心中描述想象了千次万次的作品,然而此时的心境却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现在他终于不止于聆听,可以观瞧,可以眺望,但这个能看到的世界,却让他陌生、恐慌,宛如他从未来过,而并非仅仅是许久未见。
人真是奇怪,有时候缺陷居然会成为你的助力,你的悲惨境遇是平衡其他人的浮漂,你的新生反而成为压断骆驼的稻草。
众人不解,要说是工匠眼睛好了以后做东西开始马虎,那也无关以前做的物件,不明白为什么这样。
老人说都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工艺,东西没变,是心变了。
东西一直是好东西,工匠以前看不到时,大家看到的是东西的好,可工匠能看到了,大家反而看不到了。
所得非所获,工匠做了半辈子木匠活,冷言冷语听了不少,风言风语也闻得够多,瞎子两个字或许不避讳尚能坦然,但手艺却是比命还重容不得在话里浮沉。
木匠知道这只是开始,三人成虎人言可畏,离开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应该不算坏。
而那之后很长时间,村人都没再有家具换,只有这时,人们才想起那道终日埋头做活的背影,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有些言语似乎洗却尘埃变得清澈,慢慢流着遗憾?怀念?抑或忏悔。
工匠临走前,老人和他下了最后一盘棋,工匠把眼睛闭上,请老人代步,两人就这样按曾经的方式走了一盘。
临了,工匠缓缓睁开双眼,里面含着一种望不穿的深邃,有丝丝清风,鸟啼几声,有雨倾盛夏,雪葬隆冬,有世间沧桑的烙印,可又转瞬迷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