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下雨了。
我慢慢地散着步,心里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很冷静。跟人群里的样子,大不相同。
街道上,湿漉漉的气息迎面而来,很凉,但我不冷。不断有举着胳膊围住脑袋的人,闷头从我身边匆匆跑过。我不明白,那有什么意义。他们为什么要跑?跑了,就不会被雨淋吗?被雨淋,又有那么糟糕吗?
街上的伞,多了起来。有大有小,有红有蓝,各式各样。我觉得那一张张撑开的伞面,要是从高处看,准会像是一个个飘浮在雨气里的水母,悄然地在这城市里滑行。但伞下的人都太匆匆,他们举着的水母一点也不安静,而是变成了一张张飞碟,无声地呼啸着,从我身边掠过。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看起来都那样忙碌。为生计?为钱?
我从不忙碌,至少不为生计。因为,我很有钱。
2
我正走过一排小楼。
楼不高,一栋连着一栋。楼下的大门开着,像一个个张大嘴,吞吐着步履忙乱的居民。我觉得,那楼里的房间一定很狭小……但那些窗户透出的灯光,却似乎很温暖。
我忽然想起来以前住的大房子。它现在的主人,该是天天都会回去吧?曾经,我和我的父母住在那里时,它总空着呢。
我很久,没有再见过我的父母了。从,我十八岁生日那一天……或许实际上要更久远。
曾经,跟想不明白别人的忙碌一样,我也想不明白我的父母的忙碌。
他们为什么像两个大陀螺?
他们仿佛,被一根我看不见的皮鞭时时抽打,片刻不得闲,直到他们生命的尽头。
我不记得他们确切忙碌起来的时间,只记得在很久远很久远的我的童年,他们也曾跟寻常的父母一样,忙,但我们至少能彼此看见。
后来,他们的存在,更像是消失。
我渐渐,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我有很多东西。像城堡一样的大房子,比公主还要多的漂亮裙子,还有数不完的玩具。但我,还是渐渐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3
一辆飞驰而过的小汽车,在我的左边,溅开了一片水洼。我顺着地上的水纹看去,只见车尾灯逃命似的消失在了街道的那一边。
我不禁想起了我的第一辆车。名字,我忘记了,那还是我的高中时代。
那个时候,我也很忙碌。忙着,请朋友们帮我花掉花不完的钱。
我有很多朋友。他们一个比一个热心肠,纷纷伸出友谊之手,都十分乐意帮我的忙。
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很忙碌,几乎脚不沾地。做为一个学生,连翻开一页书的时间都没有。总有朋友需要我,我要随时随地出现。我惊奇地发现,我体验到了我的父母的团团转的感觉。我觉得,能共享同一种感觉,就足以证明,我们的确是一家人。哪怕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有三百天见不到面,也没有关系。
高考?我不需要高考。我想去哪里的大学,都可以去。因为,我家里很有钱。
我一度以为,我的人生,会就那样一直走下去,直到我的盛大的成人礼。是的,我的父母死了,一起、同时,死了。
但他们给我留下了庞大的遗产。
所以其实,我的人生,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点难过的。而可能,就是因为那一点点难过,我被带去了一个地方。
在某一个今天这样的雨夜,我游荡在街头,然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唆使着,带到一条破败的古巷里,扔在了一个老旧的铺子前。我还依稀记得,那地方叫:“12号当铺”。
“你要什么?……说出你想要的,只要付得起代价,什么都可以得到……”
4
车水马龙的喧嚣里,那遥远的声音又在我的脑海里回荡,虚无而又真实。
我不记得说话的人了,他长得什么样子,他有什么样的体型,他是男是女,甚至是不是人——全都不记得了。只有偶尔,想起来的时候,脑海里遥远的回音。
我要什么?
我要什么……
我想要的,已经再不能实现。我的父母早已不爱我,我的亲人都在觊觎我的遗产,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我的身边,空无一人。
钱,不是万能的,但有钱,真的很方便。所以,能用钱换来的东西,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就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问,我的父母是怎么没的。至于代价,就爱情吧。那个时候,我有一个男朋友,我觉得我们是有爱情的。要是不够,我可以把余生的爱情全都交出去。
于是,我得到了一个答案。
多年以前,我的父母还一无所有爬行在迷幻的都市。在最无助的时候,他们也站在了我后来站的那个地方。他们许愿说,希望他们的孩子能衣食无缺,一生无忧无虑,永远不要像他们一样为生计和钱忙碌。
他们还说,为此,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于是,他们的愿望实现了。他们变成了蚂蚁,忙碌地搬运着我的人生。他们变成了蜜蜂,忙碌地酿造着我的生活。最后,在我成年的那一天,他们付出了答应的代价。
5
我继续我的散步。在右边,一片嘈杂渐渐清晰,我转脸看去。在半落地的玻璃窗户后,食客们彼此攀比着谁更忙碌,手指都忙碌地戳点着手机屏幕,脖子还时不时伸出过道去忙碌地催促。过道里,服务员们不间断地端出油汪汪的菜食,又不停歇地收走油腻腻的餐盘,忙碌的身影像在跳着一支疲倦的舞。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忙碌的时候,是不是也跳那样的舞。
我再没找到过12号当铺。得到那个答案以后,我半失忆,而它消失。
我厌了,烦了,腻味了。我要离开空空的大房子,离开过分亲昵的亲戚,离开永远掌心朝上笑意盈盈向我走来的朋友和同学。
我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带着我的庞大的遗产。
我四处飘荡,我走得悠闲,因为我不需要忙碌。
然后在一个寻常的冬天,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是个学生,大学。所以,我也念了大学。
我是一个飘浮的人,在遇见她以后,我踏实了。
我觉得我找到了信仰。
我的信仰,她很优秀,关于毕业以后有很多计划。但无论她要去哪里,我都一定会跟随。
我要赖着她,一辈子跟她在一起。有一天,我会为她把关,选一个最好的男人。然后,我要看着她结婚。我甚至想好了,等将来她的孩子出世,我还要帮她看孩子。
我要做一张狗皮膏药,一张全世界独一无二最可爱的狗皮膏药。
我现在的朋友,开玩笑说我是“变态”。我欣然接受。
或许我真有些变态。至少,在可以许愿的第一时间,我没有想过要换回我的父母;在付出代价的时候,我也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全部的爱情。
我也曾想过,当初为什么不用遗产做代价而是爱情?答案是我不知道。可能,是对物质的眷恋,又或许,那是我的父母留给我的、最冰冷也是唯一的东西……
缭乱的光彩映进了我的眼睛,起伏的旋律飘过了我的耳朵。我正走过一片广场。
我看见,霓虹灯忙碌地变幻闪烁着。我听见,播放器忙碌地跳转跃进着。一切,都正在忙碌着。
有信仰的“忙碌”,是一种幸福,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更是一种最纯粹的快乐。
我的信仰,我叫她小一。
我叫自己小幺。
如果说世界的本质,是一个循环,起始亦是终,那她是小一,我就要做小幺,离她最远也最近的人。
她是我的信仰,我要让她成为我的“忙碌”,我将为之忙碌一生且乐此不疲。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是爱情?我不知道,我应该已经不会有爱情了,我已经将它全部典当。
雨停了,我要回家了。
end
无戒写作训练营第四期 第 10 天